决定既下,行动便随之展开。曹云飞并非骤然放手,而是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权力交接和布局。他亲自面试并组建了一个由三名海外归来、经验丰富的职业经理人组成的核心管理团队,与靳从起、于小海等人一起,对他们进行了长达数月的磨合与观察。同时,他在集团内部大力提拔了一批年轻、有冲劲、价值观与集团契合的中层干部,将他们放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历练。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也有过疑虑和阻力,但曹云飞的决心和威望,以及靳从起、于小海等人的鼎力支持,最终让这场关乎集团未来的平稳过渡得以实现。
当集团的日常运营逐渐步入由新团队主导的轨道后,曹云飞感到肩上的重担仿佛一下子轻了许多。他终于可以遵从内心的呼唤,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山林与大海之间,投入到那份关乎传承与未来的新事业中。
又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兴安岭的积雪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消融,汇成无数条欢快的溪流,在山谷间叮咚作响,滋润着沉睡了一冬的土地。枯黄的草甸下,嫩绿的草芽顽强地钻出,落叶松和白桦树的枝头也泛起了朦胧的新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芬芳和万物复苏的清新气息。
曹云飞没有带太多人,只叫上了已经长成半大小子、身高几乎到他肩膀的曹海山,以及虎头虎脑、精力旺盛的赵明。同行的,还有两条依旧精神矍铄、但毛色已略显灰白的老猎犬“黑云”,以及它正值壮年的后代——一条继承了其敏锐与忠诚的年轻公犬“追风”。靳从起和于小海也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同行——靳从起的儿子小虎,性格像他爹一样莽撞活泼;于小海的女儿小雅,则文静秀气,但对大自然充满了好奇。这更像是一次家族式的春游与探亲之旅,一次回归本源的仪式,而非以猎杀为目的的出征。
他们选择了一条曹云飞年轻时常走的、通往深山老林边缘的路线。行走在熟悉又因岁月而略显陌生的林间小道上,踩着松软潮湿的、覆盖着去岁落叶的土地,曹云飞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舒畅。他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这纯净的山林气息彻底融入自己的肺腑。
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沉默赶路,而是变成了一个耐心的导师。他时而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株刚刚抽出嫩芽的植物,对围绕在身边的孩子们说:
“看,这是刺五加,刚长出来的嫩芽是极好的山野菜,焯水凉拌,清爽可口。但要记住,采的时候不能连根拔起,只掐顶端的嫩尖,给它留下继续生长的机会。”
他弯腰拨开一层厚厚的松针,露出下面颜色深褐的土壤,“闻闻这土,带着腐殖质的味道,这叫‘肥土’,说明这片林子很健康,能长出好东西。”
他引导着孩子们观察,讲解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平静力量,将那些源自古老狩猎智慧的知识,一点点浸润到孩子们的心田。
在一处湿润的坡地上,他发现了一串清晰的、梅花状的蹄印。
“海山,明子,你们来看。”他招呼着两个最大的孩子蹲下,“能看出这是什么留下的吗?”
曹海山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沉稳地说:“爹,是狍子,看脚印的大小和深浅,应该是头成年的,刚过去不久。”
赵明则更关注脚印旁边的痕迹:“舅舅,它在这里停留过,还啃了这棵小树的皮。”
曹云飞赞许地点点头:“没错。看它行走的方向和步伐,不紧不慢,应该是去找水喝了。学会观察这些细节,在山里你就不会迷路,也能知道你的‘邻居’们在干什么。”
走到一处视野开阔、可以俯瞰下方山谷的山坡时,曹云飞示意大家休息。他拿出水壶,递给孩子们,自己则靠着一棵老柞树坐下,目光悠远地望着层峦叠嶂的远山。
“你们知道,一个真正的猎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道。
小虎抢着回答:“曹伯伯,是枪法准!一枪就能打倒猎物!”
曹云飞笑了笑,摇摇头:“枪法准,固然重要,但那只是技术。比技术更重要的,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对这片山林,对生活在这里的所有生灵的敬畏之心。”
他看着孩子们似懂非懂的眼神,耐心地解释:
“咱们进山打猎,古时候是为了生存,从野兽嘴里夺食。现在,虽然不那么缺吃的了,但这门手艺不能丢,它是咱们和这片土地联系最紧密的纽带。但打猎,不是为了炫耀,不是为了滥杀。就像咱们吃饭,不能把锅里的饭都吃光,得留下种子,明年才能接着有收成。下套子,设陷阱,要懂得时机,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什么时候该收手。这叫‘猎杀有道,取舍有度’。”
他指着远处一片在春风中微微晃动的白桦林,“你看那片林子,它养活了狍子、野鹿、山鸡,也养活了狼和熊。它是一个完整的‘家’。咱们进去,是客人,不能反客为主,把主人的家给拆了。咱们取自己需要的那一份,同时也要懂得维护这个‘家’的平衡和繁荣。这才是咱们猎人,能在这片大山里世代生存下去的根本。”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虽然有些道理对他们这个年纪来说还略显深奥,但曹云飞话语中那份庄重与诚恳,却深深地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曹海山若有所悟地看着脚下的土地,赵明则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安静趴在他身边的“追风”。
休息过后,他们继续前行。在一处相对平缓、阳光充足的山坡上,曹云飞再次停下了脚步。这里视野极佳,可以望见来时蜿蜒的小路和更远处如黛的群山。他示意靳从起和于小海照看好其他孩子,然后,他独自带着曹海山,走到了山坡的最高处。
他从背上解下那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当他一层层揭开油布,露出里面那杆保养得如同崭新、枪管泛着幽冷乌光的双管猎枪时,曹海山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他认得这杆枪,这是父亲最珍视的伙伴,是无数次被父亲擦拭,挂在办公室墙上,象征着力量与责任的物件。
曹云飞摩挲着冰冷而光滑的枪管,眼神复杂,充满了追忆、感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这杆枪,”他开口,声音低沉而肃穆,“跟了我大半辈子。用它打过填饱肚子的山鸡野兔,也用它对付过伤人的黑熊和狼群。它见过血,也护过命。它不只是一件工具,更是我的一部分,是咱们曹家和这片大山打交道的历史见证。”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儿子,将猎枪郑重地、平稳地递到了曹海山的面前。
“今天,我把它传给你。”
曹海山身体一震,下意识地伸出双手,那沉甸甸的重量,不仅来自于钢铁和木材,更来自于一份沉甸甸的期望与责任。
“爸……”他声音有些哽咽。
曹云飞按住儿子的手,语气无比认真:“海山,记住。我今天把它交到你手里,不是要你用它去猎杀多少猎物,去证明你有多勇敢。而是要你记住,咱们猎人的根是什么!咱们的力量来自哪里!又该为什么而使用这份力量!”
他的目光仿佛要直射入儿子的心底:“力量,来自于对自然的理解和尊重,来自于千百年来祖先积累的智慧。使用力量,是为了守护——守护你的家人,守护你的乡邻,守护这片生养我们的山林的平衡与宁静!而不是为了征服和掠夺!你要用它来丈量这片土地,感受它的脉搏,而不是仅仅把它当作索取的工具。明白吗?”
曹海山紧紧抱着猎枪,用力地点头,小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庄重与坚毅:“爸,我记住了!我一定记住!”
站在山坡上,眺望着脚下生机盎然的山谷和远方与天际相接的巍峨群山,曹云飞将所有的孩子,包括靳从起和于小海的孩子,都叫到身边。山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也吹动着他已见霜色的鬓发。
“孩子们,”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清晰而有力,“你们看这山,它沉默,却教会了我们坚韧和敬畏,告诉我们什么是根基。你们看那边,”他指向东方,虽然看不见,但每个人都知道那是海的方向,“那海,它汹涌,却教会了我们勇气和探索,告诉我们世界有多大。”
“咱们曹家,咱们山海集团,能从一个靠山屯走到今天,靠的不是算计,不是争斗,不是压榨别人。靠的是这份从山海之间汲取的力量!是团结,是诚信,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勇往直前,什么时候该坚守底线,什么时候……该回归本心,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如同一位老狮王在巡视它的领地和新生的希望。
“未来的路,很长,也很精彩,要靠你们自己的双脚去丈量,靠你们自己的双手去开创。我和你们靳叔叔、于叔叔,能做的,就是把我们走过的路,踩过的坑,积累的那点经验教训,告诉你们。把这份对山海的敬畏和热爱,传给你们。”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深沉,“无论你们将来走到哪里,飞得多高,见识多广阔的世界,都千万不要忘了——你们的根,在这片黑土地里!在这片蔚蓝的海水里!是这片山海,养育了你们的父辈,也必将滋养你们的未来!丢了根,就成了无根的浮萍,再繁华,也是虚的!”
他的话语,如同种子,撒在了这些年轻的心田里。或许他们此刻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全部的深意,但这份关于根源、关于敬畏、关于责任的教诲,必将随着他们的成长,在他们的人生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下山的路,显得轻松而愉快。孩子们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他们不再仅仅是嬉戏打闹,而是开始学着像父辈那样,观察山林,倾听风声,感受着脚下土地的坚实。曹云飞和靳从起、于小海并肩走在后面,看着前面那群充满活力的背影,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猎王之枪已传,猎人之魂仍在,这条充满挑战与希望的猎途,必将由新一代,走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