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那边,许是被曹云飞那日山林拦路的气势所慑,又或是马场长回去后确实“亲自督办”起了作用,没出几天,便有林场的办事员主动上门,态度客气地通知曹家,关于曹有才工伤后续处理的决定:医疗费用林场全额承担,病退手续正在加紧办理,待曹有才出院后即可落实,退休待遇也将按照场里能给的最高标准来。消息传来,李凤英和曹云霞总算彻底松了口气,压在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躺在县医院病床上的曹有才得知后,虽不能多言,但那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踏实和宽慰。
然而,表面的风波平息之下,是曹家实实在在的经济窘迫。父亲重伤,前期的抢救、手术、住院已花去不少积蓄;岳父管大山那档子丑事,虽然最终用钱摆平,却也掏空了一部分家底;再加上曹有才日后长期的康复调理、营养补充,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虽然熊胆、熊皮等战利品变卖后能回笼一些资金,但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曹云飞清楚,这个家,需要新的、稳定的进项来支撑。
屋漏偏逢连夜雨,管大山自那事之后,自觉无颜见人,整日躲在家里唉声叹气,连公社山货店的生意都无心打理,日渐萧条。原本指望这边能有些贴补,眼下也指望不上了。
家里的气氛,在短暂的庆幸之后,又陷入了一种无声的沉重。柴米油盐,吃药看病,哪一样都离不开钱。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曹云飞坐在炕沿,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仔细擦拭着他那杆立下大功的双管猎枪。冰冷的金属部件在他手中被拆卸、擦拭、上油、组装,每一个动作都沉稳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头微蹙,眼神深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管彤彤哄睡了海山,轻手轻脚地坐到他身边,看着丈夫专注擦枪的侧影,心中了然。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家里……钱不凑手了吧?爹那边后续花费少不了,参田今年刚见点起色,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是不是,又想进山了?”
曹云飞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光指着参田和海边那点分红,不够。得快些弄些现钱回来。山里……来钱快。”
管彤彤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像一般的妇人那样,立刻出言阻拦或者哭诉其中的危险。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就如同了解这片孕育他们的山林一样。他有着自己的担当,也有着与之相匹配的本事。
于是,她只是默默地伸出手,轻柔地覆盖在曹云飞正在擦拭枪管的手背上。那双手虽然粗糙,却温热而充满力量。
“要去的话,就多叫上几个人一起,把准备工作都做周全些。”她的声音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清晨的宁静,但其中却蕴含着满满的信任与支持。
接着,她稍稍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家里你不用担心,娘和云霞我都会照顾好的,海山也很乖巧听话。”
曹云飞闻言,反手紧紧握住妻子那有些微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一般,然后用力地攥了攥。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瞬间,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默默的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完全亮透,曹云飞便已悄然起身。他轻手轻脚地穿戴整齐,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家人。然后,他背上猎枪和背包,毫不犹豫地径直朝着靳从起家走去。
此时的靳从起,刚刚起床,正蹲在院子里,就着冰凉的井水,呼噜呼噜地洗着脸。当靳从起看到曹云飞这么早就过来,而且还全副武装时,他心中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匆匆忙忙地用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满脸兴奋地迎上前去,急切地问道:“云飞哥,你这是要进山吗?”
曹云飞点了点头,简短地回答道:“嗯。”接着,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现在急需弄点干货回来。所以这次我不打算去二道沟子了,而是要直接往老黑山的深处走。这次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搞一次大的!”
一听到“老黑山”这三个字,靳从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但同时也流露出一丝敬畏之情。他当然知道老黑山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比二道沟子更为原始、更为偏远的地方,那里的野兽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更加凶悍。一般的猎户们都不敢轻易深入其中。
然而,正因为如此,老黑山所拥有的资源也异常丰富。那里的野猪常常成群结队地出没,马鹿和狍子更是随处可见。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还有可能碰到熊瞎子(虽然曹云飞刚刚才干掉了一头),以及那些极为罕见的梅花鹿和紫貂。
“太好了!我早就想去那边闯一闯了!云飞哥,算我一个吧!”靳从起激动地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不光你一个。”曹云飞道,“这次得多叫几个好手,人多力量大,收获也多。你想想,屯子里还有哪些枪法好、胆子大、腿脚利索、嘴巴严实的?”
靳从起歪着头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数道:“赵老嘎叔算一个,老猎人了,经验没得说,就是年纪大了点,但走山路没问题。孙小军那小子也行,上回跟你进山见了血,胆子练出来了,枪法也还凑合。还有后街的王大膀子,力气大,扛东西是一把好手,就是有点莽……对了,还有河口屯的我表舅,他下套子是一绝,弄点活物回来养着或者卖皮子都行。”
曹云飞仔细听着,在心里掂量着这几个人选。赵老嘎经验丰富,是定心丸;孙小军年轻肯学,需要历练;王大膀子力气足,适合搬运;靳从起的表舅擅长下套,可以弥补枪械的不足,获取更多种类的猎物。
“行,就他们几个。”曹云飞拍板,“你负责去通知,就说我曹云飞组织冬猎,目标老黑山,愿意来的,明天一早村口集合,自带干粮和家伙,收获按老规矩分。记住,只叫这几个人,别声张。”
“明白!”靳从起领命,兴冲冲地跑出去了。
曹云飞则转身去了屯子里的老猎户赵老嘎家。赵老嘎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头发花白,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得像山鹰。他正坐在自家门槛上,就着晨光擦拭一杆老旧的单管猎枪,枪托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嘎叔。”曹云飞恭敬地喊了一声。
赵老嘎抬起头,看到是曹云飞,脸上露出些笑意:“是云飞啊,听说你把伤了有才的那头大家伙给收拾了?好样的!没给咱老曹家丢人!”
“侥幸。”曹云飞在他旁边的石墩上坐下,“嘎叔,我打算组织人,进一趟老黑山深处,弄点冬货回来。家里等米下锅,得干票大的。想请您老出山,给掌掌眼,镇镇场子。”
赵老嘎闻言,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眯了眯,抽了口旱烟,缓缓吐出烟雾:“老黑山深处……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小子,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没办法,被逼到这份上了。”曹云飞苦笑一下,“有您老在,我心里踏实。规矩我懂,收获您拿大头。”
赵老嘎摆摆手:“什么大头小头的,按规矩来就行。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也想看看如今这年轻一辈里,还有没有真敢往老林子里钻的种!行,这事我应了。”
搞定了经验最老道的赵老嘎,曹云飞心里更有底了。他又分别去孙小军和王大膀子家走了一趟,两人一听是跟曹云飞进老黑山,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但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靳从起那边也传来消息,他河口屯的表舅也爽快答应了。
人员确定下来,曹云飞开始着手进行周密的准备。他不再是那个仅凭一腔热血和勇力就敢追踪黑熊的年轻人,经历了父亲的重伤和家庭的变故,他变得更加沉稳、周全。
他根据老黑山的地形和可能遇到的猎物,仔细规划了行进路线和可能的营地选址。他带着靳从起和孙小军,仔细检查每个人的猎枪、弹药,确保性能良好。他又清点了绳索、猎刀、斧头、铁夹、备用鞋带、火镰、盐巴、急救药品等物资,一一分配打包。
他还特意去了一趟公社的供销社,用之前卖熊肉换来的钱,购买了一批质量更好的压缩饼干、糖果和一小瓶高度白酒。压缩饼干和糖果能快速补充体力,白酒在极端情况下可以御寒消毒,甚至可以作为诱饵或交易品。
晚上,曹云飞坐在自家仓房里,就着一盏小油灯,在一块破木板上用木炭画出简易的老黑山地形图,标注出已知的水源、兽道和危险区域。管彤彤默默地将烙好的几十张油饼和腌好的咸菜用油纸包好,塞进他的背包。李凤英则连夜赶制了几双加厚的羊毛袜子和手套。
整个家庭,乃至整个被选中的狩猎小队,都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与期待。屯子里其他人家也隐约听到了风声,但鉴于曹云飞如今的威望和此事涉及的家庭困难,倒也没有人多嘴多舌,只是私下里议论着,猜测着这次深入老黑山,能带回来怎样惊人的收获。
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凛冽的寒气冻得人鼻子发酸。屯子口的老榆树下,六个身影已经集结完毕。
曹云飞站在最前面,身穿半旧羊皮袄,背着双管猎枪和沉重的行囊,身姿挺拔,眼神锐利沉静。他身旁是精神矍铄的赵老嘎,老爷子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旧猎装,那杆老枪挎在肩上,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靳从起、孙小军、王大膀子以及靳从起的表舅刘老栓,也都各自装备整齐,脸上带着兴奋、紧张和跃跃欲试的神情。王大膀子果然人如其名,膀大腰圆,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里面装着公共的物资和准备装猎物的空袋子。刘老栓则显得比较沉默,腰间挂着一捆粗细不一的钢丝和绳索,那是他下套的工具。
“人都齐了。”曹云飞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废话不多说,这次进老黑山,是为了搞货,也是为了帮我家渡过难关。规矩大家都懂,一切行动听指挥,尤其是进入老黑山深处后,不许擅自离队,不许乱开枪,眼睛放亮,耳朵竖尖!”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老黑山不是咱常去的那些地方,里面啥情况都可能遇到。咱们是去求财,不是去玩命。遇到大家伙,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听我号令,一起动手!都明白了吗?”
“明白!”几人齐声应道,声音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有力。
“黑云”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肃杀的气氛,在曹云飞脚边低低呜咽了一声,尾巴高高翘起。
“好!”曹云飞一挥手,“出发!”
六人一狗,迎着初升的朝阳,踏着铺满白霜的冻土,离开了屯子,向着远处那云雾缭绕、仿佛巨兽匍匐般的黑沉沉山脉轮廓,坚定地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低声交谈,惊起了路旁枯草丛中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向远处。
曹云飞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的步伐稳健而富有节奏,目光不断扫视着前方的道路和两侧的山林。他的心中没有太多的杂念,只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深入老黑山,用他的勇气、智慧和这几位伙伴的力量,为这个屡遭磨难的家庭,猎取到足够渡过难关的资源和希望。冬日的山林寂静而危机四伏,但对于真正的猎人而言,这里也蕴藏着无尽的机遇。新的征途,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