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何处,可抵风霜?」
林满站在床边,凝视着他微蹙的眉头,不忍心叫醒他。轻声询问过护士,确认药可以稍晚些补上,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她需要一个出口。
医院的职工食堂里,温热的空气混杂着消毒水与饭菜的味道。林念州为她打好饭菜,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地吃着。
“念州哥!恭喜啊!”一个爽朗的声音划破沉默,同科室的男同事端着餐盘坐了下来,“听说英国皇家医院的进修名额,院里已经正式批下来了?咱们科室可好几年没出过这么牛的人了!”
林念州放下筷子,笑了笑,礼貌地应付着:“运气好而已。”
几句寒暄后,同事被叫走,餐桌重归寂静。
餐桌上恢复了安静。
“什么时候去?” 林满夹起一块豆腐,声音轻得仿佛会被空气吸收。
“年后。”
“好事,”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恭喜。”
“半年前就定了。” 林念州解释了一句,像是在撇清什么。
“挺好的。” 林满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碗沿,“费用上如果……”
一句话,是她想承担的,家人的义务。
林念州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温和地打断了她:“这几年的积蓄够了。”
“好。”林满应了一个单音,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一顿饭很快吃完。
林念州送她回到病房楼层,在门口停下脚步:“进去吧,他可能醒了。”
林满点头,推开了那扇门。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护工已经离开。床上的人并没有睡着,而是半靠在床头,目光沉沉地,正望着门口的方向。
显然,他已经看清了门外送她回来的那个男人挺拔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审视。
林满走过去,熟练地拿起温着的粥,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公事:“你醒了?见你睡着就没喊你。药吃了吗?”
“吃了。”顾沉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她的脸上,“你去哪了?”
“食堂,吃饭。”
“那个人……”他终于问出了口。
“林念州。”林满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唇边,避开了他的视线,“他现在是这家医院的医生。是你的主治医生之一。”
顾沉喉结微动,咽下了那口粥,没有再追问,只是“嗯”了一声。
一碗粥见底,林满收好饭盒。
在她转身的瞬间,顾沉抓住了她的手腕:“陪我坐会儿。”
掌心干燥温热,力道却不容拒绝。
林满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
“我还有些集团的工作邮件要回,利娜在线上等我。”她转身走向角落的沙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背对着他,“你先休息。”
顾沉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被子上。他看着她的背影,不是恨,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更伤人的东西。
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渐渐被筑起。
深夜,仪器声规律地滴答。
林满合上电脑,在床边坐下。顾云深白日里的话语,在她脑海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顾家,也让她看清现实的残酷。
他的世界,本就布满了家族的荆棘与外界的硝烟。她伸出手,指尖悬停在他的脸颊上方,却始终不敢落下。
重逢后的桩桩件件,在她记忆里反复灼烧。
是她,拼了命入这局,进董事会,与他为敌。
是她,抛出该死的“收购计划”,搅乱他的秩序。
是她,将他一步步拖入泥潭,最终,将他带向了那对疯子的死局。
如果……没有回来,或许早已一别两宽,各自在命运的洪流中浮沉。
他可以安然无恙地做着序伦科技的总裁,波澜不惊地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曾妄想成为他身旁的木棉,与他并肩抵御风雨。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株依附他而生的凌霄花,如今更是成了他最沉重的负担,最致命的软肋。
爱他,却一步步在伤害他。
这次是万幸,下一次呢?
她不敢想。
那个被她强行摁在心底的念头,终于凝成具体的形态。
就让这一切,在他完全康复后,画上句号吧。
月光下,她的眼眶干涩得发疼。
“对不起,阿沉……”
等你好起来,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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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周。
病房窗明几净,鲜花每日一换,她将一切都打理得近乎完美,用这种温柔的完美,掩盖内心的荒芜废墟。
顾沉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很好。一切都很好,好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
午后,阳光正好。
林满垂着眼,专注地为他削苹果,一圈一圈,果皮连绵不断,就像她无法挣脱的心事。
顾沉安静地看了她许久,终于开口。
“别切了。”
她的动作顿住,刀锋陷在果肉里。
“医生说要补充维生素。” 她没抬头,声音很轻,随即用牙签扎起一块,递过去。
他没有接,而是捉住了她递来的手腕。
“我不想吃,” 顾沉的目光锁着她,像是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我想抱抱你。”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试图穿透坚冰的渴求。
林满握着牙签的手指,骤然收紧。沉默地对上他的视线,在那双探究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无处遁逃的恐慌。
就在这几乎凝固的静默中,病房门被叩响,被推开。
“哟!我们的顾总这是打算把这辈子没休的年假,一次性都休回来啊?”
陆离夸张的声音率先冲了进来,瞬间击碎了房内紧绷的气氛。沈苏苏、周靳言和江焰跟在他身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林满如蒙大赦般,站起身,将苹果放进盘中,脸上也适时地挂上微笑。
“来啦,快坐。”
陆离上来就给了顾沉腿上一拳,当然,是收着力道的:“再躺下去,顾氏集团可真要改姓‘陆’了!”
周靳言接话道:“姓‘陆’之前,法务这边要不要先准备一下?我们家很乐意提供全套支持。”
“那我让我爸也入点股,”江焰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体验一下当这种甩手大股东的快乐。”
朋友们嘻哈笑闹,顾沉被逗得笑起来,胸腔的震动牵扯着伤口,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游走在热闹中、却比谁都孤独的身影。
她明明在笑,可他觉得,她快要碎了。
“满满,让我看看,”沈苏苏拉过她,满眼心疼,“腿恢复得怎么样了?这段时间快忙死我了,你出院我都不知道,不过,可算来看你了。”
顾沉的目光暗了暗。
“没事,早好了。” 林满拍拍她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抽离,“我给切了水果,给你拿。”
她自然地抽回手,转身走向一旁,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深入的关切。
病房门再次被敲响,林念州和两名护士走了进来。
热闹的氛围,瞬间降了些许温度。
林念州熟练地检查、翻看病历,一切井井有条。
“恢复得很好,”他下达结论,平静而专业,“换一种口服药巩固三天就行。” 他转向护士,“你去护士站把新药……”
“我和你去吧。”
林满放下手中的水杯,站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在她身上。
朋友们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带着不解。顾沉眼底刚刚聚起的一点暖意,瞬间冷却,化为深不见底的探究。
林念州平静地迎上林满的视线,在那双故作镇定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闪而过对“逃离”的迫切。
他微微颔首,对着林满,平静地应了一声。
“嗯。”
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后,病房内的热闹,突兀地碎了。
“……什么情况?” 江焰手肘撞了下沈苏苏,压低声音,“那谁啊?”
“林念州……”沈苏苏的回答有些迟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顾沉,才继续道,“林满的弟弟。”
“弟弟?”江焰眉头紧锁,“她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病床上沉默的男人。
然而,顾沉的视线在那扇已经关上的门,眼底明明灭灭,深邃得如同寒潭。
恰在此时,留下来的那名年轻护士一边记录数据,一边笑着插话:“原来那位小姐是林医生的姐姐呀?我们之前都误会了,之前还以为是他女朋友呢。”
另一名给顾沉拔针头的护士,跟着附和了一句:“可不是嘛!林医生经常带她去职工食堂吃饭。难怪会被误会。”
他想起她说“食堂,吃饭”时的表情。
还藏着他不知道的“经常”。
“咳咳!”沈苏苏两声用力的干咳,让护士瞬间失言,尴尬地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室内气压低得可怕。
最终,沈苏苏凑到江焰耳边,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见的气音:
“他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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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外。
门在身后合拢,病房里的声音被彻底隔绝。
走廊里很安静,林满跟在林念州身后,刚才还挺得笔直的肩膀,在那扇门关上的瞬间垮塌下来。
她低着头走路,唇色泛着白,泄露了她所有的紧绷与脆弱。
林念州放慢了步伐,两人走到了护士站。将手里的单据递进窗口,交代着细节,护士很快便处理好了。
“好了。”
他办完一切,转过身,看向身旁的林满。
灯光下,她那双清亮倔强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灰败、空洞,找不到一丝焦点。
林念州的心,被这副模样刺得生疼。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声线,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满。”
“他还没出院,事情多也乱。”他的声音温和而安定,“你太累了。等他出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没什么光,声音很轻地问:
“……真的吗?”
这个问题,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林念州迎着她破碎的目光,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语气不重,却很肯定:“你跟我说过,你只信我的。”
她看着林念州,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点了点头。
“……嗯。”
看着她这副模样,林念州心中酸涩翻涌。他抬起手,动作有些犹豫,最后,学着她安抚他的样子,轻轻落在了她的发顶。
他此刻能给予的,全部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