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战火连天,京城内还算祥和。
新帝不在,太子年幼,皇后代为监国,一件件政事下来,让众臣再次对这年轻貌美的皇后刮目相看。
渐渐地,众人被崔姮手腕折服,对于她一介女子参政也没什么异议了。
北境的朔风裹挟着黄沙,却吹不散大颂军队冲天的士气。
南宫铭的帅旗所至,三军雷动,原本失陷的城池被一一座收复,铁蹄不仅踏出了国境,更一路势如破竹,直捣大金腹地。
攻下太原一带,乃至大金三分之一疆土的沦陷,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遍大颂的每一个角落。
举国沸腾。
茶楼酒肆间,说书人眉飞色舞,将皇帝陛下描绘成天神下凡,用兵如神。
“咱们陛下,真真是战神在世!” 这样的赞誉在街头巷尾回荡,百姓与有荣焉,仿佛每个人都分享着这份赫赫武功。
深宫之中,崔姮接到八百里加急的捷报时,正陪着咿呀学语的南宫晨。
看完捷报,她紧蹙了数年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唇角漾起真切的笑意。
“好,太好了!” 她低声喃道,心中最大的石头落了地。
大金败退,北境威胁暂解。
欣喜之余,一丝属于国母的冷冽也随之浮现:若能借此良机,一举将这等宿敌歼灭,方是永绝后患之上策。
然而,灭国之战,谈何容易。
大金朝廷在接连惨败下,终于放下了傲慢,紧急向西夏派出求援使者。
西夏明面上婉言谢绝,不愿公然开罪如日中天的大颂,但暗地里,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岂会不懂?
绝不能坐视大颂独霸北方。
于是,粮草、精锐骑兵,开始通过隐秘渠道,源源不断地输入大金残存的国土。
得到喘息之机的大金,凭借险要地势与西夏的暗中输血,终于勉强稳住了阵脚。
战事从一面倒的碾压,进入了艰苦的拉锯与僵持。
旷日持久的消耗,对两国都是沉重的负担。
最终,在又一场损兵折将的战役后,大金再也无力支撑,递上了求和国书,承诺愿岁岁朝贡,称臣纳贡。
面对使臣呈上的国书,南宫铭并未立刻应允,他深邃的目光掠过沙盘上敌国几处负隅顽抗的据点,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满帐将领的注视下,他只吐出了两个字:“再攻。”
他要的,不仅仅是名义上的臣服,更是从骨子里打掉其胆气,让其从此闻“颂”丧胆。
大颂军队再次出击,以雷霆之势,连下两座战略重镇。
兵锋直指大金国都最后的屏障,马蹄声如催命鼓槌,敲击在每个大金贵族的心头。
这一次,大金派来的使臣几乎是匍匐在地,献上的贡单数额倍增,言辞卑屈到了尘埃里。
他们真正感受到了何为天威,何为恐惧。
南宫铭审时度势,深知大颂连年征战,国库已近空虚,将士们也疲惫思归。
见好就收,方是明智之举。
他这才准了和议,接受了大金彻底的臣服。
这一场与大金的国战,其规模、其惨烈、其耗时,远非昔日平定南宫颉叛乱可比。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当他终于能够班师回朝时,时光已悄然滑过了四年有余。
他离开时,尚在襁褓中只会挥舞小手的太子南宫晨,如今已在母亲的教导下,能清晰地背诵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诗句了。
再次相见时,崔姮没想到南宫铭是这副模样。
他是被抬进来的,昔日能开三石强弓、勒马定乾坤的身躯,此刻被层层麻布与绷带包裹着,血迹干涸成深褐,仍有些地方在不断洇出刺目的新红。
他的脸色是灰败的,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离去。
卫将军与张贲将军一左一右护持在侧,甲胄上满是征尘与刀剑划痕,他们不敢看崔姮的眼睛,只沉痛重复着那句在路上已说了无数遍的话:“娘娘,陛下最后一战,亲率陷阵营冲锋,斩杀了大金主帅,却……却不幸身受重创。若非如此,陛下必能一鼓作气,直捣黄龙,踏平那金国皇城……”
那话语,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模糊而不真切。
崔姮的世界在那一刻寂静无声,只剩下眼前这人破碎的模样,她踉跄着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浑然不觉。
颤抖的手悬在半空,竟不敢去触碰他任何一寸肌肤,生怕加剧他的痛苦。
“陛下!陛下……”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她的视线,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怎么回事?您怎么样了?你别吓妾身……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平安回来的……”
消息里只说凯旋,只字未提伤重。
她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他未曾受伤的肩侧,感受到那布料下异常的滚烫与消瘦,泣不成声。
这时,一只温热的小手紧紧攥住了她散落的衣角。
崔姮茫然侧首,看到的是她年仅五岁的儿子,南宫晨。
小家伙穿着正式的太子冠服,一张继承了父母优点的俊美小脸上,此刻写满了无措与惊惧。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威震四方的父皇,不是在画像上,不是在群臣的称颂里,而是在这样一副了无生气的担架上。
他看看母亲崩溃的泪颜,又看看榻上那个闭目不语的陌生男人,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黑曜石般的眼睛里蓄满了水光,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只是更用力地抓住了母亲的衣角。
许是听到了那悲切的呼唤,亦或是感受到了那熟悉的、魂牵梦萦的气息,南宫铭沉重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视线涣散了片刻,才终于凝聚在崔姮沾满泪痕的脸上。
他看到他的姮儿在哭,哭得那样伤心。
他想抬手,为她拭去眼泪;他想扯动嘴角,给她一个安抚的笑;他想说“别哭,朕无碍”,哪怕只是骗骗她也好……
但所有的意念传到四肢百骸,只换来指尖几不可查的抽搐,和喉间一声模糊至极、气若游丝的低唤:“姮……儿……”
这一声,耗尽了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气力,眼睛复又无力地阖上,头微微偏向一侧。
“陛下——!”崔姮的心被这一眼看得粉碎,她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卫、张二位将军,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战报捷讯频传,却无一句提及陛下伤重至此!为何要瞒着我?!”
就在这时,内侍监小喜子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一眼看到殿内情形,尤其是南宫铭的状况,吓得魂飞魄散,尖细的嗓音带着哭腔扬了起来:“都愣着干什么!快快快!把陛下小心抬进寝殿!慢一点,稳一点!磕碰了陛下,咱家要你们的脑袋!传御医!快去传陈太医、虞医官!所有当值的太医全都叫来!快啊——!”
这一声嘶吼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惊醒了凝固的众人。
侍卫们屏住呼吸,以十二万分的小心,平稳地抬起肩舆,迈着尽可能平稳的步伐,转向内殿。
宫女太监们奔跑起来,脚步声、压抑的抽泣声、急促的传令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
寝殿内,很快被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充斥。
虞妙和资历最老的陈太医几乎是同时赶到,两人在看到南宫铭伤势的刹那,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虞妙上前,颤抖着手剪开那被血浸透的绷带,当那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甚至有些地方已然溃烂发黑的伤口暴露在眼前时,这位见惯风浪的医女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陈太医把着脉,手指下的脉象若有若无,浮沉迟数交错,是标准的危殆之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与惊惶。
这伤势……太重了!
失血过多,内腑受损,加之长途颠簸,伤口恶化,邪毒内侵……每一样都是致命的。
能不能救回来,他们心里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可这是天子,是他们的陛下!无论如何,必须救!硬着头皮也得上!
“参汤!先用老山参吊住元气!”
“快,准备银刀、热水、烈酒,还有我带来的那盒解毒生肌膏!”
“再去取库房里那支百年雪莲!”
虞妙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连串命令发下去,整个太医院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围绕着龙榻上那生死一线的帝王,疯狂地运转起来。
而崔姮,被宫人半扶半劝地阻在稍远的地方,只能眼睁睁看着御医们忙碌,看着那盆盆血水端出,看着皇帝在鬼门关前挣扎,她紧紧搂着同样紧张担忧的儿子,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殿外,残阳如血,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