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七年的深秋,金陵城外,一条黝黑的钢铁巨龙匍匐在刚刚平整好的路基上,在清冷的阳光下反射着坚硬的光泽。这便是“大明一号”实验性蒸汽机车,以及它身后牵引着的五节负载着石料的平板车厢。今天,是它首次进行公开牵引测试的日子。
测试场地外围,早已是人头攒动。获邀的议员、格物院学士、工商代表、以及通过各种渠道挤进来的士绅百姓,将临时搭建的观礼台围得水泄不通。人群的议论声如同沸水,既有对“铁牛”能否真跑起来的怀疑,也有对这等“奇技淫巧”可能惊扰地脉风水的担忧,更多的,则是一种面对未知巨物时混杂着恐惧与好奇的兴奋。
林川与徐承烈、王贞仪、沈万三等站在观礼台前方,神色平静,但紧握的拳头透露着他们内心的不平静。这不仅仅是技术的演示,更是对过去数年投入的检验,是对未来路线的又一次无声宣示。
“开始吧。”林川对身旁的徐承烈点了点头。
徐承烈举起手中的红色令旗,用力挥下。
站在机车旁,身着沾满油污工装的格物院机械部主事赵士桢深吸一口气,拉响了汽笛。
“呜——!”
一声尖锐、高亢,仿佛能撕裂空气的汽笛声骤然响起,震得在场许多人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一些胆小的妇人甚至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伴随着巨大的活塞运动声和沉重的金属摩擦声,锅炉燃烧产生的浓密白烟从烟囱喷涌而出,巨大的驱动轮开始缓缓转动,起初很慢,带着一种仿佛不堪重负的凝滞感,压在崭新钢轨上,发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巨响。
“动了!动了!”人群中爆发出惊呼。
钢铁巨兽开始加速,沿着笔直的轨道向前奔驰,身后的车厢隆隆跟进。速度越来越快,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连成一片密集的鼓点,白色的蒸汽在车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轨迹,在秋日的旷野上显得格外醒目。
观礼台上,沈万三眼中精光闪烁,他看到的不仅是机车,更是未来低廉到惊人的物流成本,是商品流通速度的飞跃,是市场疆域的无限拓展。他身边的几位大商人同样面露激动,交头接耳地计算着这将省下多少骡马费用、缩短多少运输时间。
然而,就在机车轰鸣着驶过观礼台前方约一里处,准备开始制动测试时,异变陡生!
“咔嚓!”一声并不响亮、但却异常清晰的断裂声,淹没在机车的轰鸣中,却被一直紧盯着机车每一个细节的赵士桢敏锐地捕捉到。他脸色瞬间大变。
几乎同时,机车头部猛地向下一沉,左侧的巨大驱动轮在失去有效支撑后,猛地脱离轨道,巨大的惯性带着整个车体向左前方倾斜、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后面的车厢如同被甩动的鞭子,接二连三地撞击、挤压、脱轨,最后轰然侧翻在地!碎石滚落,尘土弥漫。
刚刚还充斥着惊叹与兴奋的测试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气势磅礴的钢铁巨龙,转眼间变成了一堆扭曲瘫倒的废铁。
“救人!快救人!”林川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嘶哑地吼道。
徐承烈早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指挥着待命的工程兵和医护人员冲向事故现场。观礼台上一片混乱,惊叫声、哭喊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
幸运的是,因是测试,机车上只有赵士桢和两名司炉工。三人虽身受重伤,被紧急救出时满身血污,但经随行医学院大夫初步诊断,皆无性命之虞。
事故原因很快被初步查明:一段连接钢轨的鱼尾板存在内部砂眼,在机车高速运行带来的巨大压力和震动下突然断裂,导致轨道连接失效,引发连锁反应。
消息传回南京,原本就对铁路计划持怀疑和反对态度的势力,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瞬间激起了滔天波浪。
“臣早说过!此等铁怪,非天地所容!今日果遭天谴!”朝堂之上,那位曾反对路权改革的翰林学士痛心疾首,声音悲愤,“此乃上天示警!若再一意孤行,恐降下更大灾祸!”
“耗费国帑百万,竟造出此等无用且凶险之物!主持此事的格物院难辞其咎!”太医院院使再次将矛头指向王贞仪和格物院,“若将此等巨物铺遍全国,岂非遍地杀机?”
甚至连一些原本中立或态度暧昧的官员,也纷纷转向保守,要求暂停甚至终止铁路计划。“稳妥起见”,“莫要冒进”,“爱惜民力”之类的词语频繁出现在奏章之中。
民间亦是谣言四起。有说铁路破坏了龙脉,导致地气泄露;有说蒸汽机车的轰鸣惊扰了山神土地;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看到铁轨下有黑气冒出……恐慌情绪在部分地区蔓延。
格物院内,气氛空前凝重。赵士桢躺在病榻上,不顾伤势,流着泪向王贞仪请罪。机械部的同仁们士气低落,数月心血毁于一旦,还要面对来自朝野的巨大压力。
王贞仪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整整一天,对着那段断裂的鱼尾板残骸,以及更加精细的轨道受力分析图纸,沉默不语。她知道,技术问题可以解决,材料可以改进,工艺可以提升,但人心中的恐惧与不信任,远比钢铁的缺陷更难修复。
深夜,林川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徐承烈汇报着事故的详细调查进展,以及军中工兵对轨道铺设标准的重新核验。沈万三则带来了商界的反应:一部分人开始动摇,担心投资打水漂;但另一部分更具远见者,则看到了事故背后暴露出的标准、材料和监管问题,认为这正是建立规范、淘汰劣质、确保长远利益的契机。
“问题出在标准和监管上。”林川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我们有了新的技术,却还在用旧的经验和粗放的管理去对待它。这不是天灾,是人祸,是我们在管理上的失职。”
他看向王贞仪:“贞仪,格物院需要拿出更严格的材料检验标准,更精确的轨道铺设与焊接规范。”
他又看向徐承烈:“承烈,工兵队伍需要转型,要建立起一支精通铁路建设与维护的专业工程队伍,严格按格物院的标准施工。同时,要拟定《铁路安全管理条例》。”
最后,他看向沈万三:“沈公,商人求利,天经地义。但铁路之利,在于长远与稳定。此次事故,正好让那些只想赚快钱、不顾质量的投机者知难而退。你们商会内部,也应建立起相应的准入和评级机制。”
“那…朝中的反对声音,还有民间的恐慌…”沈万三迟疑道。
“真理越辩越明,安全要用事实来证明。”林川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我们会公开事故调查报告,不回避任何问题。同时,在改进标准、严格监管的基础上,选择一段更短、更安全的线路,进行更充分、更公开的测试。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们不仅有承认错误的勇气,更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一条铁轨的断裂,吓不倒我们。它反而提醒我们,前行的道路,每一步都必须脚踏实地,每一处细节都关乎生死存亡。这不仅仅是在修铁路,更是在为这个帝国,铺设一条通往未来的、安全可靠的轨道。”
“这条路,我们必须走下去,也只能更谨慎、更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