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缓缓道:“张镖头一身功行造诣惊人,更难得能将《童子功》这等少林四大神功之一修至未破之境…… 小僧猜测,施主不是昔日在寺中有这些许际遇,后因缘还俗,便定是少林俗家一脉中,百年难遇的奇才俊彦了。”
张枫心中微凛,不知这不敬和尚为何突然提及自己师承。然而对方所言句句属实,他略一沉默,终究还是缓缓颔首,算是默认了小和尚的推断。
不敬和尚见张枫默认,脸上笑意更浓,颔首道:“善哉,善哉。这便是了。”
他神色一肃,语气中对不论施主是还俗的高贤,亦或是俗家一脉的栋梁,皆应知晓,少林宝刹,乃佛门圣地,禅宗祖庭。”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仿佛在陈述不容置疑的真理,“自三祖僧璨大师圆寂,衣钵南传,我寺虽再未出过承继祖师法脉的大德……”
不敬和尚话锋一转道:“然则,千年法脉,薪火未绝!寺中历代高僧大德精研佛法,武学一道更是光耀寰宇。至今,少林仍是天下修行者心之所向、顶礼膜拜的所在!何况……”
张枫听得此言,心中暗暗叫苦:“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混迹佛门多年,又在江湖上跑了这么久,对佛门各宗之间的微妙关系亦是深知。这不敬小和尚,分明是天台宗的嫡传法脉!
那天台宗与禅宗,近百年来的法义之争,那是壁垒分明、泾渭不容。”张枫心念电转,“平日里若遇外道邪魔,大敌当前,两宗弟子或可同仇敌忾,并肩御敌。然则一旦道左相逢,两宗弟子怕不是要发挥辩经论法时,必是滔滔不绝,非要争个水落石出不可。就算实在是知道自己口才不佳,也定是点头问好,再也不见!
现在这不敬言必称禅宗祖庭,句句不离少林渊源,难不成要与自己辩经?苦也!自己也算是熟读佛经,可从方才的表现来看,这小和尚绝对是辩经的一把好手,要是被他缠上,今晚剩下的时间别想安稳了。
不敬先扫了一眼瘫卧在地,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的袁通,这才缓缓道:“镖头着相了。镖头既出身少林,理当知晓禅宗一脉何以被唤作‘佛门叛徒’。非是不信佛陀,实是那呵佛骂祖的狂禅做派,本就是禅门本色。”他语声微顿,手指虚点向地上的袁通,续道:“镖头既有此心,且试想,若此地果真有神佛垂目……”山风穿林而过,卷起几片落叶,落在他指向之处,“又岂容这等宵小之徒,施展那等歹毒阴损的《五脏法》?”
张枫面色涨红,急声道:“可是方才张某分明看见……”
话音未落,不敬蓦地一声低喝:“阿弥陀佛!”声虽不高,却震得人心头一凛,硬生生截断了张枫的话头。
恍惚之间,张枫但觉眼前一花。只觉那小和尚双眸之中,竟似有两道淡金色光芒倏然闪现,久久不曾消散。周身破旧的灰布僧袍无风自动,一股渊渟岳峙、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沛然而生。此刻望去,哪里还是方才那胖大沙弥?分明是佛前护法,显化了一尊宝相庄严、怒目慑魔的金刚法相!张枫剩下的话全被堵在嘴里。
不敬这才缓缓道:“张镖头所见种种,无非是镖头自家眼识心识所感。是真是幻,皆系于己身一念,与那虚无缥缈的神佛……又有何干系?”
张枫心中蓦地升起一股荒诞之感,暗自忖道:“这世道当真颠倒离奇!天台宗讲经说法,本是供奉诸佛菩萨的正宗门庭,这小和尚却偏偏极力撇清,口口声声说神佛虚妄;反倒是我这个出身禅宗,讲究‘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素来被诟病‘呵佛骂祖’的,倒在此处一意孤行,非要证明这冥冥之中自有神佛关注……这、这岂不是乾坤颠倒,反着来了?”
那被不敬废去一身邪功、此刻瘫在门槛边上形同废人的袁通,虽连抬起一根手指的气力也无,五脏六腑更是如同被利刃反复剜绞,痛得他嘶嘶吸气,呻吟不绝。然而张枫与不敬的这番言语交锋,却是一字不漏地钻入了他的耳中。剧痛之中,袁通竟似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之事,蓦地爆发出一阵嘶哑狂笑!这笑声牵动内腑,引得他剧咳连连,呛出血沫,却依旧止不住。
张枫闻言脸色骤变,身形一晃,已如抢至袁通跟前,右腿抬起,作势便要狠狠踹下!然而目光触及袁通那瘫软如泥、气息奄奄的惨状,心头那股戾气终究一滞。他硬生生凝住腿势,劲力反激,震得脚下尘土微扬,只是居高临下,寒声道:“你——笑什么?”
“咳……咳……哈哈……咳咳。”
袁通正要开口说话,却爆出一连串急促剧烈的呛咳,咳声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刺耳笑声。他费力地抬起眼皮,正撞上张枫那双饱含愤怒、却又在深处隐隐透着一丝不忍卒睹的目光。这目光如同火上浇油,瞬间点燃了他心中那团邪火!他笑得愈发癫狂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咳笑出来一般。
好不容易袁通才平复下来道:“贫道笑……笑什么?你们二人……若是在……在道左遇到……遇到两小儿辩日,难道不会笑吗?”
“你——!”
张枫被他这气得须发皆张,胸中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他戟指袁通,声若雷霆,厉喝道:“好个不知死活的狂徒!已是油尽灯枯、命悬一线,竟还敢在此狺狺狂吠?!”
袁通对张枫的话恍若未闻,只是艰难地转动脖颈,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一旁的不敬,喉头滚动,呛出几缕黑血,喘息片刻,才断断续续道:“小和尚……贫道……我原道今日……是双喜临门……既……既能得了那物……又……又能寻得一方佛门净土……” 他惨然一笑,血沫从嘴角溢出,“谁……谁承想……想我袁通……终日打雁,今日反被雁儿啄瞎了眼……栽……栽在你个小和尚手里……我……输得不冤!” 他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是要压榨出身子中最后一点力气,眼神陡然亮起一丝执拗的光,拼尽最后气力问道:“只……只有一件事……贫道需得弄明白!小和尚……你……你方才轻描淡写避过我那两记绝杀……用的……可是佛门六神通之一的——‘天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