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朱化贩羊
唐朝贞元年间,洛阳有个名叫朱化的商人,以贩羊为业。这年春天,他照例西行至邠宁,打算收购一批羊带回洛阳转卖。
风尘仆仆的朱化刚在集市上转了半天,对几只羊问了价,都觉得价钱太高,正皱着眉头盘算这买卖的利润。今年羊价涨得厉害,大羊更是金贵,照这个价买回去,怕是赚不了几个钱。
“这位老板,看您转了许久,可是要买羊?”
朱化回头,见一个身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人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是啊,只是今年的羊价实在太高,难做啊。”朱化叹了口气。
那人微微一笑:“君市羊求利,当求丰赡。我看您专挑大羊问价,是嫌小羊不值钱吧?可您想过没有,小羊长得快,今日瘦小,明日便肥壮。买小羊本钱少,同样一笔银子,能买的数量多。等赶回洛阳,这些小羊也长得差不多了,利润岂不比买大羊丰厚得多?”
朱化一听,心里拨起了算盘。这话确有道理,小羊价钱不到大羊的一半,同样本钱,若能多买一倍数量,就算路上有些损耗,算下来还是赚得多。
“阁下高见!不知哪里能买到这样的小羊?”朱化顿时来了兴致。
那青衫男子捋须笑道:“巧了,我认识一位养羊人,正有一批小羊要出手。三日后,还在此处,我引你们相见。”
三日后,那青衫男子果然带了一个羊倌前来。羊倌憨厚寡言,身后跟着百十只羊,大多是半大的小羊,夹杂着几只大羊。
“这些羊都是自家草场养的,健壮着哩。”羊倌搓着粗糙的双手说道。
朱化仔细查看羊群,发现这些小羊虽不算肥壮,但眼神清亮,毛色顺滑,确是健康。更让他心动的是,价钱比市面低了足足三成。
“这些羊,我全要了!”朱化当即拍板。
交易顺利完成,朱化心里乐开了花。这一趟若能成功,赚的银子足够他在洛阳添一处宅院。
次日清晨,朱化赶着羊群启程返回洛阳。一路上,羊群乖巧听话,不疾不徐地跟着头羊前行。唯独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小羊似乎特别安静,不像寻常羊群那般咩咩叫个不停。
“许是路上劳累吧。”朱化不以为意,只顾着盘算回去后能赚多少银子。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终于抵达洛阳地界。时近黄昏,朱化便在潼关附近的一处废弃驿站歇脚。
那晚月色昏黄,风声呜咽。朱化将羊群赶进破旧的院墙内,自己则在一旁生火取暖。连日奔波让他疲惫不堪,刚坐下就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月光下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
那些小羊一只只竟在发生变化!它们的身体渐渐扭曲变形,羊皮如同蜕皮般脱落,露出里面青面獠牙的本相。不过片刻工夫,百十只小羊全都化作了狰狞的鬼怪,眼中闪着幽幽绿光,发出凄厉的尖啸。
朱化吓得浑身发抖,躲在一堵断墙后,眼睁睁看着这些鬼怪相互嘶吼,随后化作一道道黑烟,四散而去。
直到天光微亮,朱化才战战兢兢地走出来。院子里只剩下一地脱落的羊毛和几张干瘪的羊皮,还有那几只未曾变化的大羊正不安地踱步。
“完了,全完了!”朱化瘫坐在地,欲哭无泪。这些羊几乎耗尽了他的本钱,如今血本无归,他连回家的盘缠都所剩无几。
好不容易捱回洛阳,朱化变卖了剩下的几只大羊,又向亲友借钱,才勉强渡过年关。这一年,他过得极为窘迫,每每想起那晚的景象,仍心有余悸。
但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上当的。那青衫男子的言谈举止不像妖邪,羊倌也朴实得像黄土高原上的石头,那些小羊更是实实在在的活物,怎么就会变成鬼怪呢?
第二年开春,朱化咬牙凑了一笔钱,再往邠宁。他发誓要找到那个青衫男子,讨个说法。
在集市上守了数日,终于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这妖人!还认得我吗?”朱化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抓住那青衫男子的衣袖,“去年你骗我买下那些妖物,害我几乎倾家荡产!今日定要拉你见官!”
那青衫男子先是一惊,待看清朱化面容,反而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朱老板。一年不见,怎么如此大的火气?”
“你还有脸笑!你卖给我的那些小羊,行至潼关,全都化作了鬼怪!这不是妖法是什么?”
青衫男子不慌不忙,轻轻拂开朱化的手:“朱老板此言差矣。我何曾卖羊与你?当日不过见你为难,好心指点你一条生意经。引荐羊主于你,也是成人之美。那羊不是我的,价钱是你与羊主商议的,羊也是你亲自挑选的。我何罪之有?”
朱化一时语塞,回想当时情景,这男子确实不曾自称是羊主,也不曾插手议价。
“可是...那些羊...”
“世间万物,真真假假,岂能尽看表面?”青衫男子意味深长地说,“朱老板,你当时只见小羊价廉,可曾想过为何如此便宜?你只算计着多买多赚,可曾深思这其中是否有蹊跷?”
朱化愣住了。
青衫男子继续道:“那羊主我亦只见过那一面,后来再未遇上。不过听闻那一带确有妖物作祟,常幻化成牲畜骗人。但你想想,若你当初不贪那便宜,仔细查问来历,多方打听,又怎会中了这圈套?”
朱化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回想当日,自己确实被低价冲昏了头脑,只盘算着能赚多少,却未曾想过风险。
“利令智昏啊...”朱化长叹一声,松开手,不再阻拦那青衫男子离去。
经此一事,朱化终于明白: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怪,而是心中的贪念。贪念蒙蔽双眼,让人只见其利,不见其害;只算所得,不计所失。往后经商,他再不敢只图便宜,总是多方考察,谨慎决策。数年后,他竟真的凭借诚信和谨慎,成为洛阳城中有名的羊商。
人生路上,诱惑常在,捷径时现。然脚踏实地,不贪不躁,方是安身立命之本。鬼怪能欺人,终是外物;贪念若惑心,方为真灾。
2、李詹
唐大中七年,李詹进士及第,名动长安。这位新科进士才学虽佳,却有一癖好令人侧目——他平生广求滋味,于口腹之欲上穷奢极欲,尤好以奇法炮制活物,手段之酷烈,闻者心惊。
每食鳖,他必命人以细绳缚其双足,置于烈日下暴晒。鳖本水生,哪堪这般苦楚?不多时便唇焦舌燥,挣扎哀鸣。此时,李詹便命人取醇酒灌之。鳖渴极痛饮,未几便醉态蹒跚,昏昏然不知死之将至。就在这迷醉之间,投入沸汤慢烹。席间宾客尝此鳖肉,但觉酒香渗入肌理,别有风味,纷纷赞叹。李詹闻言,抚掌而笑,甚是自得。
更有甚者,他烹驴之法更是惨烈。择一健驴,拴于庭院中,四周堆柴燃火。驴受火烤,焦渴难耐,他便命人备下掺了灰土的热水。驴渴不择饮,灰水入腹,翻肠搅胃,将其肠胃“洗刷”干净。而后,再以烈酒混入各种辛辣调料,强灌入驴口。此时驴尚未气绝,周身却被烈火炙烤。待得外皮焦黄酥脆,内里血肉仍带生机,庖厨便持利刃,就着活驴身上片下熟肉,奉与李詹。席间但闻驴鸣凄厉,伴着一片叫好之声,李詹举箸大嚼,谈笑风生。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一日,李詹正冠带整齐,预备出门会友,忽觉天旋地转,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气绝身亡。消息传出,时人虽讶其暴毙,却多以为是偶然。
蹊跷之事却在后头。不过数日,李詹府上的膳夫也突然倒地身亡。正当家人准备收殓时,那膳夫竟在一夕之后悠悠转醒,面如土色,浑身战栗不已。
他颤声诉说幽冥经历:“我死后魂魄离体,被拘至阴司,竟见李詹跪于堂下,周身血迹斑斑,无数鳖、驴冤魂环绕哭嚎。冥官厉声责问他为何残害生灵,李詹惶急,竟推说:‘这些法子非我所创,皆是膳夫动手!’冥官便召我质问,我答:‘小人身为仆役,主人有命,岂敢不从?’冥官闻言,判我受杖刑五十。行刑毕,冥官对李詹喝道:‘你身为主使,罪责难逃!’李詹又狡辩:‘这些烹制之法,也非我独创,乃是狄慎思所传!’冥官便命先将我放还阳间,称要拘狄慎思对质。”
这番话很快传遍长安,闻者无不悚然。更令人惊骇的是,不久之后,那位时任谏官的狄慎思,果然无疾暴亡。
世间口腹之欲,人皆有之,然纵欲无度,以生灵苦痛为乐,便已失了人性本真。李詹、狄慎思之流,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悲悯之心,终遭天谴。可见举头三尺有神明,伤生害命者,纵能逃人间律法,难逃天道轮回。人生在世,当知有所为有所不为,对生命常怀敬畏,方是立身之本。
3、王公直
唐咸通庚寅年,洛阳一带遭了百年不遇的大饥荒。谷价飞涨,斗米千金,路边沟壑之中,时常可见饿殍。好容易熬到阳春三月,养蚕的时节到了,偏偏桑树又遭了虫灾,原本漫山遍野的桑叶,如今稀罕得如同珍宝,一斤竟值一锾重金。
新安县慈涧店北村有个农民,名叫王公直。他是个勤快人,家中有几十株桑树,平日侍弄得好,如今虽逢虫灾,他那片桑林却依然枝叶繁茂,绿荫如盖,在这荒年里,俨然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山。
这日晚间,王公直与妻子对坐愁叹。灶房米缸早已见底,幼子饿得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只偎在母亲怀里轻声啜泣。
“娘子,”王公直望着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桑林,声音沙哑,“年景艰难至此,家中粒米无存。若是照常养蚕,须得将桑叶尽数喂了蚕宝宝,且不知能否熬到结茧。即便结了茧,到时茧价如何,尚未可知。”
他顿了顿,继续道:“依我之见,不如……不如弃了这季蚕,将桑叶卖了。我打听过,就咱家这些桑叶,至少能卖得十万钱,足够咱家买一个月的口粮,支撑到麦熟时节。这总比……总比全家饿死强啊!”
妻子闻言,浑身一颤,低头看着怀中瘦弱的儿子,眼泪簌簌落下。那些蚕种是她亲手暖在怀中孵化的,如同自己的孩子。可眼下……
“当家的,”她哽咽道,“就依你吧。”
次日天未亮,夫妻二人提着铁锹来到后院。王公直挥锹掘了个深坑,妻子则将一盘盘肥壮的蚕宝宝倒入坑中。那些蚕似有所觉,不安地扭动着洁白的身子。妻子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待最后一箔蚕倒入坑中,王公直狠下心来,挥锹填土。
“莫怪我们心狠,”他低声念叨着,“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埋完蚕,王公直立即采摘桑叶,装了两大筐,天刚蒙蒙亮就担着赶往洛阳城。
因他家的桑叶格外肥嫩,刚到市集就被抢购一空,足足卖得三千文钱。王公直紧握着这救命的钱财,先到肉铺买了条肥腴的猪腿,又买了许多饼饵,将背囊塞得满满当当。摸着鼓胀的行囊,他心中稍安——家人终于能吃饱了。
归心似箭,他快步走向徽安门。眼看家门在望,却被守门的吏卒拦了下来。
“站住!”为首的吏卒指着他的背囊,厉声喝道,“你那囊中是何物?为何一路滴血?”
王公直一愣,低头看去,果然见囊底渗出血水,在黄土路上洒了一串暗红的痕迹。
“官爷明鉴,”他急忙解释,“小人是前面慈涧店的农户,今日卖了桑叶,买了猪腿和饼饵,想必是猪血未干,浸透了出来。”
吏卒却不敢大意,这荒年乱世,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有。“打开查验!”
王公直问心无愧,坦然解开行囊。然而当囊口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哪里有什么猪腿、饼饵?囊中赫然是一条新鲜斩下的人左臂,断处血肉模糊,似乎刚刚支解下来!
“这……这不可能!”王公直面如死灰,连连后退,“我明明买的是猪腿,是猪腿啊!”
吏卒们一拥而上,将他捆了个结实,连同那个装着手臂的背囊,一并押解至河南府尹处。
府尹闻报升堂,见了那人臂,又听吏卒禀报,当即厉声质问王公直:“光天化日,竟敢携人臂入城,从何招来!”
王公直跪在堂下,浑身颤抖,将如何因饥荒弃蚕卖叶,如何买肉归来,一五一十哭诉出来。
“大人,小人虽埋了蚕,却绝不敢伤天害理啊!那猪腿肉铺邻舍皆可作证,饼饵店家也能对质,小人实在不知为何猪腿会变作人臂!”
府尹半信半疑,立即差人前往新安县查证。差役到了慈涧店北村,先访肉铺、饼店,证实王公直确曾买肉;再到王家,果见后院有新坟,掘开一看,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蚕坑之中,哪有什么死蚕?分明埋着一具女尸,恰恰少了左臂!
王公直之妻见这情景,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差役回报府尹,府尹也觉此事蹊跷,便命人押解王公直回村指认。到了埋蚕处,王公直一见女尸,更是魂飞魄散,连连喊冤。
正当混乱之际,邻村有人来报,说村中一户李姓人家的女儿前几日暴病而亡,刚刚下葬。官府立即命人开棺查验,棺木一开,众人皆惊——棺中女尸果然没了左臂!
案情至此,真相大白。原来是李家女儿假死,下葬后复生,挣扎爬出坟墓,却神智昏乱,误入王公直家后院,力竭而死。而王公直埋蚕之时,心慌意乱,竟未察觉土中异样。
至于那猪腿为何在城门查验时变作人臂,乡里老人皆言:此乃天警。蚕为天虫,王公直为求活命而杀生害命,虽非得已,然终究有伤仁德。上天假此异象,警示世人——纵在绝境,亦不可轻弃对生命的敬畏。
府尹感其情有可原,从轻发落。王公直经此一劫,变卖家产,厚葬了李家女儿与所埋之蚕,从此携家人远走他乡。
饥荒之年,人人自危,求生本能的驱使下,难免做出无奈之举。然而天地有知,万物有灵,任何生命都值得尊重。王公直的经历告诫后人:即便身处绝境,也当时时存一份慈悲之心。因为人之所以为人,不在于能为自己求得多少生路,而在于即便走在最黑暗的路上,仍不忘记照亮其他生命。
4、黄敏
江西都校黄敏,原是军中一员骁将,惯使一杆长枪,骑术精湛。那年春末,流寇犯境,他率部迎敌。激战正酣时,坐骑被流矢射中,一声悲鸣,将他重重摔下马背。混乱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左腿股骨已然折断。
亲兵冒死将他抢回大营时,黄敏面色惨白,冷汗浸透战袍。军医验伤后连连摇头:“骨折甚重,只怕……即便接上,也难再驰骋沙场了。”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一名老亲兵忽然想起祖传的接骨秘方。他立即带人寻来数只活龟,以石块捣碎——不是寻常的捣成泥状,而是恰到好处地保留龟壳碎片,混合着尚在蠕动的血肉,厚厚地敷在黄敏断腿处。
帐中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杂的怪异气味。黄敏在剧痛中昏死过去,恍惚间仿佛看见一只巨龟在云雾中凝视着他。
月余过去,奇迹般地,断骨竟渐渐愈合。然而更奇的是,敷药处那只最大的龟首,非但没有坏死,反而与他的皮肉牢牢长在了一起。龟眼圆睁,龟颈还能微微扭动,每当黄敏行动时,龟首便随之轻轻摇晃。
黄敏本是相貌英武的将领,如今腿上多了这个活物,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同僚前来探视,目光总是不自主地瞟向那龟首,虽不明说,但那惊异的神情让黄敏如坐针毡。
“割掉它!”一日,黄敏终于无法忍受,对军医下令。
锋利的小刀抵近龟首与皮肉连接处。然而刀锋还未切入,一阵钻心的剧痛便从腿上传来——那痛楚与刀割自己血肉毫无二致。黄敏咬紧牙关,示意继续。可当刀刃轻轻划破表皮时,他竟痛得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湿透衣衫。
更让他惊骇的是,就在这一刻,他眼前忽然浮现出陌生的景象——仿佛是营帐的梁柱在眼前晃动,视角极低,像是趴伏在地面所见。同时,他清晰地感受到龟首在他腿上的颤抖。
“停手!”黄敏大喝一声,猛然醒悟:这龟目所见,竟与他双目所见重叠;龟身所感,竟与他骨肉相连。
自此,黄敏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与这只龟,已然成为共生一体的奇特种群。
夏去秋来,他渐渐发现这龟首并非全无用处。阴雨将至,龟首便会不安地扭动;遇到心存歹意之人,龟首会突然缩入壳中。更奇妙的是,当他静心凝神时,偶尔能通过龟目看见背后的景象,这在战场上数次救他于冷箭之下。
深秋的一夜,黄敏独坐帐中,轻抚腿上的龟首,忽然有所感悟:昔日视之为耻辱的印记,如今却成了护身的异宝。这龟以自身的破碎,换来了他断骨的重生;而他以身体的异变,承载了这龟延续的生命。
“你我本不相干,却因一场灾祸融为一体。”他对着龟首轻声道,“我当初厌你,如今却要谢你。可见这世间的祸福善恶,原本就不是表面看得分明的。”
龟首微微转动,双目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次年开春,黄敏虽因腿伤不再冲锋陷阵,却凭借这特殊的“眼目”屡破奇谋,成为军中不可或缺的智将。而他与龟共生的奇闻也传遍四方,世人始知:生命与生命之间,原来可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联结。
万物有灵,皆关性命。黄敏与龟,以这样一种离奇的方式共存,恰似命运的隐喻——有时我们最抗拒的境遇,可能正是生命的转机;最难以接受的异己,或许最终会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在生命的宏大图景中,没有全然孤立的个体,所有的联结,无论看似多么荒诞,都暗含着深刻的因果与启迪。
5、陈君棱
曹宋二州交界处,有一片浩渺水域,名曰大鹤陂。每逢晨昏,常有白鹤翩跹,故得此名。陂左有个小村落,村民多以捕鱼为生,陈君棱便是其中最为娴熟的渔夫。
君棱自小便在陂中摸爬滚打,识得每处暗流,晓得每季鱼讯。他撒网的姿势尤其漂亮,手臂在空中划出圆满的弧线,网落如云开,总能网住满舱银鳞。年复一年,他以此为生,娶妻生子,日子虽不富裕,倒也安稳。
然而天道无常。这年入夏,君棱忽染怪疾,先是浑身瘙痒,继而疼痛钻心。最可怖的是,他总在恍惚间看见无数鱼影扑来,尖利的鱼齿啃噬他的皮肉。夜深人静时,他常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指着空处嘶喊:“鱼!鱼在吃我!”
妻子请来郎中,汤药灌了无数,病情却日渐沉重。君棱瘦得脱了形,终日蜷缩在床榻上呻吟。说来也怪,某日妻子收拾渔具,不慎将旧渔网覆在他身上,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瞬间减轻。渔网带着河水的腥气,网眼间还挂着几片干涸的鱼鳞,可对君棱而言,这却是救命的良药。
自此,他日夜不离这张渔网。白天披着它坐在门前看陂水荡漾,夜里裹着它才能安眠。村民见了,都说陈君棱疯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渔网覆体,那些幻影中的鱼群便会退散,仿佛这张网仍是水中屏障,护他周全。
村中有个游手好闲的汉子,名叫王三。他见陈君棱整日披着破网,嗤笑道:“一张烂网当成宝,真是病糊涂了。”这日他酒醉路过陈家,见院中无人,竟顺手将渔网偷走,打算拆了当绳索用。
渔网离身的当晚,陈君棱的旧疾如山洪暴发。他在床榻上翻滚哀嚎,说看见万千鱼群破门而入,利齿如刀,要将他生生撕碎。妻子四处寻找渔网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在剧痛中煎熬。
“网……我的网……”君棱双目圆睁,手指在空中乱抓,“它们来了!鲶鱼咬我的腿,鲤鱼啃我的臂,鳜鱼在撕我的胸膛!”
凄厉的惨叫惊动了四邻。众人举着火把赶来,只见陈君棱浑身抽搐,皮肤上竟真的现出无数齿痕,鲜血淋漓。有年轻人欲上前按住他,却被他力大无穷地甩开。
三日后的黄昏,陈君棱的哀嚎戛然而止。当村民推开虚掩的屋门,只见他僵卧榻上,双目圆睁,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口,真如万鱼噬身。
消息传开,王三做贼心虚,将渔网扔回陈家院中。陈妻捧着失而复得的渔网,悲愤交加,欲告官追究。这时,恰逢德州刺史邓某巡察至此。
邓刺史曾任考城令,早年间便听闻过大鹤陂渔夫的怪病。他亲自查访,细问村民,又验看了那张救命的渔网,良久叹息:“万物有灵,因果不虚啊。”
原来陈君棱一生捕鱼无数,晚年竟患上这等怪疾,需借渔网护体方能止痛,其中因果,令人深思。而王三盗网,虽非直接杀人,却间接断送了君棱性命,也难逃良心的谴责。
据说陈君棱下葬那日,大鹤陂上雾气弥漫,成千上万的鱼儿跃出水面,激起涟漪无数,仿佛在为这个与它们纠缠一生的渔夫送行。
此后,陂边渔民多了一个规矩:捕鱼不竭泽,猎获不虐杀。每逢清明,还有人看见陈君棱的子孙在陂边洒网,网起即放,口中念念有词,似在超度,又似在忏悔。
人生在世,谋生不易,然取之有道尤为重要。陈君棱一生倚水吃水,最终却困于水族怨念,虽是个例,却也警示后人:对自然当存敬畏之心,对生灵常怀慈悲之念。须知这世间万物相连,今日种下之因,必成明日所获之果。
6、王洞微
唐时汾州孝义县有个叫王洞微的年轻人,自幼在县衙当差,生得膀大腰圆,性情悍勇。他最得意的本事不是处理文书,而是那张两石硬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见着便手痒。
开春河水初融,他蹲在河边,鱼竿一甩就是整天。银鳞翻涌时,他从不急着收线,偏要慢慢遛着,待那鱼儿精疲力竭,才一把拽起,扔进鱼篓时还要笑骂:跑啊,怎不跑了?
夏日林深草茂,他背着弓箭进山。见着野兔,一箭射穿后腿,任它拖着伤腿逃窜,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血尽倒地。秋深天高,雁阵南飞,他专射最后那只——弓弦响处,孤雁哀鸣着打旋坠落,他抚弓大笑:看你还跟不跟得上!
二十年光景,死在他手中的生灵数以万计。狼狐雉兔,鱼鳖飞鸟,在他眼里不过是练手的活靶、下酒的菜肴。县衙同僚劝他:杀生太多,恐伤阴德。他浑不在意:畜生本就是给人取用的,哪来这许多讲究?
后来他升任里尹,掌管一村事务。正当仕途顺遂时,怪事却来了。
这年盛夏,他忽染恶疾,高烧月余不退。昏沉中,但见满屋影影绰绰——瘸腿的灰狼蹲在墙角,眼泛绿光;肚破肠流的野兔跳上床榻,啃咬被褥;羽翼零落的山雀在梁间扑腾,羽毛混着血屑纷纷扬扬。最可怕的是那些鱼鳖,湿漉漉地爬满一地,鼓着眼睛朝他吐着泡泡。
滚开!都滚开!他在榻上挥舞双臂,家人只当他说胡话。
可那些幻象越来越真。他感觉成千上万的利齿在撕咬皮肉,剧痛钻心。掀开衣襟一看,身上竟真现出无数细密伤口,似爪撕,似齿啮,渐渐体无完肤。
每到深夜,他卧房里竟传出百鸟哀鸣,啁啾之声清晰可辨。老母亲扒着门缝偷看,只见儿子在床上翻滚哀嚎,空中却什么也没有。请来的郎中都摇头:这病邪门,从未见过。
如此煎熬数年,王洞微已不成人形。这日,有个游方道人路过,对他父亲说:令郎被万千怨灵缠身,唯有迁居道观,借祖师法力镇压,或有一线生机。
父亲含泪将他送往城西景云观。青烟缭绕的三清殿前,王洞微伏地痛哭。当夜他睡在厢房,虽仍有噩梦,那些撕咬却轻了些。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观中举办罗天大醮,数十位道士诵经七日。法坛高筑,旌旗招展,诵经声如潮水般昼夜不息。第七日深夜,王洞微忽见满殿金光,那些纠缠他多年的禽兽鱼鳖,在金光中渐渐淡去。领头的白狼回头望他一眼,眼神竟不再凶狠,反而透着悲悯。
次日清晨,缠绵数年的病痛奇迹般消退。王洞微跪在三清像前发誓:此生绝不复杀生。
此后十年,他果真皈依道门,潜心修行。每日清晨打扫庭院时,若有鸟雀落在脚边啄食,他必驻足等候;见小虫遇险,也会小心搭救。只是当年杀业太重,病根始终未除,十年后还是旧疾复发而终。
他临终前对弟子说:我年少时以为,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如今才懂,每一个生灵都是天地所钟,岂可轻贱?我这一生,前半造孽,后半赎罪,只盼你们以我为戒。
景云观的老松树下,至今立着一块无字碑。每逢有人问起,道长便会讲述王洞微的故事,最后总要添一句:
这世间最重的债,是性命债;最难消的业,是杀生业。刀锋所向时,看似主宰他物生死,实则也在自己的命数上刻下伤痕。对天地万物常怀敬畏,便是对自己性命最大的慈悲。
7、孙季贞
唐时陈州有个叫孙季贞的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却有个残忍的癖好——最爱捕杀飞禽走兽。寻常猎户打猎为生,他却是以虐杀为乐。尤其痴迷搜集色彩斑斓的野鸡蛋,每当得手,便在空地上生起火堆,将那些温热的蛋投入火中。听着蛋壳在火中噼啪作响,看着蛋白蛋黄在火星四溅中凝固,他竟觉得是人间至味。
这般过了数年。这年清明才过,孙季贞突然染上急症,不出三日便咽了气。下葬那日,邻人见他面色青紫,双目圆睁,竟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就在孙季贞离世整三年这天,邻村张生也因病去世。张家悲痛欲绝,将儿子停灵在堂,准备三日后下葬。谁知第三日清晨,张生竟直挺挺从棺中坐起!
更奇的是,这张生醒来后,开口竟是孙季贞的声音。他推开惊慌的家人,径自往孙家走去,拍着门喊:“爹娘,我是季贞啊!”
孙家老母将信将疑地开门,只见“张生”扑通跪倒,将孙季贞生前的种种往事说得一字不差——七岁爬树掏鸟窝摔断门牙,十二岁在村口槐树下埋过弹弓,连去年偷偷将家传玉佩当掉买猎网的事都说了出来。
“儿啊!”孙母抱住他痛哭,“你这三年去了哪里?”
“张生”泪流满面,道出一段离奇经历。
原来那日孙季贞死后,魂魄被押到地府。判官翻看生死簿,怒道:“你阳寿本该未尽,可你残害生灵无数,单是彩鸡蛋就烧食了三百余枚。如今万千冤魂告状,留你不得!”
说罢,他被推入一座空城。但见城内火光冲天,满地滚烫的灰烬。他赤脚踩在灰烬上,顿时皮开肉绽。更可怕的是,四面八方传来雏鸟凄厉的哀鸣,声声泣血。
他想要逃出这座炼狱,却见东西南北四门次第开启。每当他要冲出去,城门便轰然关闭。如此反复,他在火灰中被灼烧了整整三年。
直到前日,阎王殿上判官复议:“孙季贞阳寿尚余三十年,可让他借尸还魂,以警世人。”恰逢邻村张新亡三日,尸身未腐,便让他的魂魄借了这具肉身。
张家听闻此事,一纸诉状告到县衙。县令升堂问案,“张生”当堂背诵出孙家祖谱,又说出只有孙季贞知道的私密事。县令惊异,命仵作开棺验尸,果然发现孙季贞的棺材是空的。
最让人唏嘘的是,还魂后的“孙季贞”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见不得半点杀生,连家中烹制鸡蛋都要背着他。有次邻家孩童要捣毁燕窝,他竟跪地哀求,愿出钱买下整座宅子供燕子栖息。每到清明,他总要到当年烧蛋的荒地祭奠,一坐就是整天。
有人问他空城中的情形,他总是不自觉地颤抖:“那满城的火灰,都是被我烧死的生灵所化。每一粒灰烬都在灼烧我的魂魄,那种痛苦,比凌迟还要难受千倍。”
他余生致力于放生护生,出资修建放生池,劝诫猎户改行。虽顶着张生的容貌,却比真正的孙季贞活得更像个人。
临终前,他留下遗言:“我这一生,前半世造孽,后半世赎罪。望世人以我为戒,莫因生灵弱小就肆意欺凌。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欠下的债,终归是要还的。”
他死后,人们将他葬在两村交界处,墓碑上刻着“孙季贞借张生之身重生处”。每逢野鸡孵卵的季节,总见五彩野鸡在墓前徘徊,却不惧人,仿佛在守护这个曾经伤害过它们,又用余生忏悔的人。
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一时的口腹之欲、残忍之乐,看似无足轻重,实则都在命运的天平上留下痕迹。孙季贞的经历警示后人:对弱小生命的敬畏,就是对自身灵魂的珍重。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今日种下的每一个因,都将在未来的某天,结出对应的果。
8、崔道纪
唐时有个书生崔道纪,寒窗二十载,终于进士及第。琼林宴上,他意气风发,只觉得前路尽是锦绣前程。按照惯例,新科进士需游历天下,他便带着书僮往江淮而去。
这日行至濠州,但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道纪一时兴起,在客栈中独酌。三杯竹叶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不觉酩酊大醉,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书僮见主人醉得厉害,想起老人说井水醒酒最妙,便提着木桶到后院井边。青石井栏上苔痕斑驳,井水幽深沁凉。书僮放下吊桶,忽见水中金影一闪,提起时竟见桶中有尾赤鳞小鱼随水而上。那鱼不过三寸,通体赤红如焰,额间一点金斑,在桶中游弋的姿态,竟有几分龙蛇之姿。
“公子快看!”书僮献宝似的捧来木桶,“这鱼好生奇特!”
道纪醉眼朦胧地瞥了一眼,笑道:“正好煮碗醒酒汤。”说着竟亲自持刀,将鱼投入沸水。那鱼在锅中奋力一跃,溅起的水花落在道纪手背上,灼得他微微一颤。
鱼羹入腹,酒意果然消散。道纪正自得意,忽见窗外风云变色,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乌云翻涌。一道惊雷炸响,客栈庭院中陡然现出一位黄衣使者,手持玉板,声如洪钟:
“崔道纪何在?”
那声音仿佛有形的绳索,将道纪牢牢缚住。黄衣使者展开金卷宣读:“下界小民崔道纪,胆敢烹杀龙子!按天律,本该官至宰相,寿终七十,今一并削去!”
话音未落,使者化作金光冲天而去。道纪僵立原地,手中还攥着那片沾着鱼鳞的青瓷碗。
是夜狂风暴雨,客栈烛火摇曳不定。道纪忽觉心口剧痛,低头看去,但见胸腹竟渐渐透明,五脏六腑中似有赤色鱼影游动。他想起日间那尾小鱼在沸水中最后的一跃,想起手背上那片灼痕,原来那竟是龙子最后的警示。
“我若当时……”道纪长叹一声,话未说完便轰然倒地。
翌日清晨,书僮推门而入,只见主人面色青紫,双目圆睁,已然气绝。验尸的仵作发现,道纪周身无伤,唯独右手背上有块铜钱大小的灼痕,隐隐显出龙鳞纹路。
这一年,崔道纪年仅三十五岁。
消息传回长安,同科进士无不唏嘘。原本该是平步青云的仕途,竟因一锅鱼羹断送。后来有人在濠州那口古井旁立碑,刻着“龙子井”三字,每逢干旱,百姓来此祈雨,总能见井中有赤影游动。
而那客栈老板说,每年清明夜半,总见有个青衫书生在井边徘徊,手持空碗,似在偿还什么。
人生得失,往往系于一念之间。崔道纪若在举箸前多一分慈悲,何至于断送大好前程?可见命运虽厚赠世人,却也最忌轻狂。对天地万物常怀敬畏,既是慈悲,亦是自渡。须知每一个微小的选择,都可能在不经意间,改变一生的轨迹。
9、何泽
唐时容州人何泽,靠着一身钻营本事,竟在岭南混得风生水起,暂代了广州四会县令一职。此人到任后,不修德政,不理民生,终日只惦记着口腹之欲。衙署后院不闻书声琅琅,但见炊烟不绝;公堂上不闻断案明察,只听厨下鼎沸。
何泽嗜食鹅鸭,尤爱活物现杀。今日要肥鹅肝佐酒,明日要嫩鸭脯煨汤,一张嘴吃得油光满面。可怜乡间胥吏为讨好上官,日日强征硬派,闹得四会县鸡飞狗跳。百姓家中但有禽畜,无不藏匿如藏贼。
不过半年光景,县衙后院竟成禽畜地狱。千百只鹅鸭挤在竹笼中,日日听着同伴哀鸣,看着同类被拖出宰杀。何泽却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对幕僚笑道:“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
这何泽虽行事酷烈,却极疼爱独子。那孩子年方七岁,生得玉雪可爱,何泽视若珍宝,但凡山珍海味,必先让幼子品尝。
这日厨下正备午膳,大铁锅内滚着鸡汤,两只肥鸡在沸水中沉浮。何泽抱着儿子在廊下观鱼,忽见孩子指着厨房惊呼:“爹爹,有人在推我!”
何泽回头,但见厨房空无一人,只有灶火噼啪作响。正要笑孩子眼花,怀中却陡然一轻——那孩子竟如被无形之手提起,凌空飞向灶台!
“我儿!”何泽魂飞魄散,飞扑上前。
终究迟了一步。只听噗通一声,孩子已坠入滚沸的汤锅。待仆从七手八脚捞起时,那小小的身子早已皮开肉绽,与锅中双鸡一同煮得烂熟。
何泽抱着不成人形的爱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他至今想不明白,廊下距灶台足有十步之遥,孩子怎会凭空飞入锅中?更可怖的是,当时厨下分明空无一人。
四会百姓闻说此事,皆暗中念佛。有老者叹道:“日日听鹅鸭哀鸣,如今这哀鸣终是找上门了。”
何泽自此一病不起,未几便丢了官职。有人说他后来流落街头,每见鹅鸭便跪地叩头;也有人说他出家为僧,在佛前日夜忏悔。只是那锅滚沸的鸡汤,早已将他后半生也一并煮烂了。
世间因果,从来不爽。何泽视万千生灵如草芥,最终痛失所爱。这血淋淋的教训警示世人:对生命若无敬畏,再深的爱也会被命运煮沸。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施与众生何种因,终将收获何种果。
10、岳州人
唐咸通年间,岳州洞庭湖畔有个叫张老三的渔夫。这年大旱,湖水退去大半,露出大片湖床。张老三望着那些在浅滩淤泥里挣扎的鱼虾,突然动了心思。
“要是把东边那个湖池彻底抽干……”他眯着眼盘算,“里面的鱼鳖怕是够我卖上三年。”
说干就干。他雇了十几个短工,架起水车,日夜不停地抽水。半月后,湖池见底,但见淤泥中龟鳖成群,最大的竟有磨盘大小。张老三喜得搓手连连:“发财了!发财了!”
他手段极狠。但见活龟,不论大小,一律开膛破肚。龟肉就地腌制,龟板则细心剥下——这可是值钱的药材,送到江陵城里的药铺,能换回大把银钱。
有个老龟行动迟缓,被他从泥里拽出时,浑浊的眼中竟滚下泪来。短工们看得心惊,劝他放过这颇有灵性的老龟。张老三却抡起刀背狠狠砸下:“畜生也会装相!”
那日他满载而归,龟板装了整整三车。到江陵果然卖得好价钱,金银装满一袋,回来时还扯了几匹绸缎,给媳妇打了新首饰。
谁知好景不长。归家当晚,张老三浑身奇痒,撩开衣裳一看,皮肤上竟冒出无数细密水泡。不过三五日,水泡溃烂流脓,痛得他日夜号叫,邻里闻之无不色变。
更奇的是,他总觉口干舌燥,仿佛置身沙漠。非得整个人泡在水缸里,那钻心的痛痒才稍得缓解。妻子哭着劝他求医,他却红着眼嘶吼:“没用!那些药都不管用!”
渐渐地,他身上的溃烂处开始结痂。那痂不像寻常疮疤,倒像是坚硬的甲片,一片片覆盖在皮肉上。他的脖颈也变得僵硬,转头时咔咔作响。
这日,他照例泡在特制的大木盆里。妻子进来送饭,却见水中人影模糊,丈夫的脊背竟高高隆起,布满了龟裂的纹路。
“当家的,你、你的背……”妻子手中的碗碟摔得粉碎。
张老三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作迟缓,四肢沉重如缚巨石。他惊恐地看向水面倒影——那哪里还是个人脸?分明是个龟首人身的怪物!
消息传开,再无人敢进他家门。只有妻子不忍,日日送饭,隔着门缝看见丈夫蜷在盆中,皮肤已完全化作青黑色硬壳,只有那双眼睛还留着人的神采,终日流泪。
一年后的黄昏,张家传出凄厉的哀嚎。邻居们壮着胆子推门,但见木盆中伏着一只巨龟,龟壳上依稀可辨人面轮廓,早已气绝多时。腐肉从壳缝中脱落,恶臭扑鼻。
有老人叹息:“他抽干湖池,让千百只龟鳖在太阳下暴晒而死。如今自己也化作龟形,在痛苦中烂死,真是天道好还。”
从此,洞庭湖边的渔夫都得了个教训:捕鱼谋生是天理,但若赶尽杀绝,必遭天谴。每逢旱年,总见渔民将误捕的老龟恭恭敬敬放回湖中,口中念念有词:“莫学张老三,莫做绝户事。”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亦相互关联。张老三为一时之利,断送了千百生灵的生路,最终也断送了自己。可见人对自然当存敬畏,取用有度,方能长久。若贪得无厌,肆意妄为,终将自食恶果。
11、徐可范
唐僖宗年间,内侍徐可范是宫里有名的。别的太监闲暇时品茶下棋,他偏嗜好畋猎。每逢休沐,必带着鹰犬随从,纵马郊野。但见他张弓搭箭,飞禽应弦而落;策马追逐,走兽哀鸣倒地。猎场成了屠场,他却抚掌大笑,称这是男儿豪情。
若说狩猎尚存几分英武,那他的食癖就只剩残忍。这日他得了只活鳖,命人将鳖甲生生凿开个小孔,提着滚沸的香油缓缓浇入。鳖在案板上疯狂挣扎,四爪乱刨,他却眯眼听着甲壳内作响,笑道:活炙鳖,最是鲜美。
更骇人的是他烹驴的法子。择一健驴,拴在密室里,四周堆满烧红的炭火。驴渴极时,面前只置一盆五味汁——那是用酸醋、苦胆、辣姜、咸盐、甜蜜调成的怪味。待驴将五味汁饮尽,立即开膛破肚,取尚在抽搐的肠胃爆炒。他说这般烹制的驴杂,带着生死间的震颤,别有风味。
黄巢起义的烽火逼近长安时,徐可范随僖宗仓皇逃往蜀中。一路颠沛流离,他竟在栈道上发起怪病。
起初只是噩梦连连,梦见鹿角抵穿他的胸膛,獐牙撕咬他的肚肠。后来大白天也出现幻象:但见满屋飞禽走兽的虚影,轮番扑上来啄食他的皮肉。他疼得满地打滚,侍卫却只见他身上完好无损。
火!快生火!他嘶喊着,它们怕火!
随从在床榻四周燃起炭盆,他却又喊:浇油!浇醋!滚烫的油醋淋在身上,烫起累累水泡,他却说只有这般才能驱散啃咬他的兽魂。最后还要罩上渔网,说是防鸟雀叼啄。
如此日夜煎熬,昔日肥硕的内侍渐渐只剩一把枯骨。最诡异的是,他溃烂的皮肉下竟透出青黑色,宛如被炙烤的鳖甲;四肢不自然地蜷曲,恰似火中挣扎的驴蹄。
临终前夜,他忽然清醒片刻,望着帐顶喃喃自语:原来鳖在沸油中是这般滋味……原来驴在火室里是这等煎熬……
翌日侍从掀开锦被,但见榻上只剩一具焦黑的骨架,形状怪异,仿佛被万千利齿啃噬过。有老太监私下说:他这一生害了多少性命,最后被万千怨灵啃食殆尽,连轮回的路都断了。
消息传到成都行宫,僖宗默然良久,下旨将徐可范的尸骨草草掩埋。那抔黄土前,既无碑铭,亦无香火,只有野狗偶尔在坟茔旁逡巡,对着风中飘散的血腥气发出不安的低吠。
生命从来不是可以任意践踏的草芥。徐可范视万物为玩物,最终被万千怨念反噬。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给予世界的每一分残忍,都会在命运的长河里激起涟漪。善待生灵,即是善待自己;尊重生命,方能得到生命的尊重。这世间最重的债,是性命债;最难消的业,是杀生业。
12、建业妇人
江南梅雨时节,建业城的青石巷里,近来总晃荡着一个奇怪的身影。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总是佝偻着背,走起路来窸窣作响。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后背却高高隆起个巨大的肉瘤,用两根布带勉强兜住,远远看去,活像背着个装满杂物的布袋。
最奇的是那瘤子——竟有半人多高,表皮薄得透亮,隐约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塞满了东西,一粒粒宛如新结的蚕茧。每逢她挪动脚步,瘤里便传来细碎的声响,似春蚕食叶,又似秋虫振翅。
“行行好吧……”妇人伸出枯瘦的手,向沿街店铺乞讨。有孩童好奇,想掀开她遮瘤的布角偷看,她立刻惊恐地缩进墙角:“使不得!盖住了要憋死的!”
原来这瘤子怪得很,若用衣物遮掩,她便喘不过气;可若由它裸露,那沉甸甸的分量又压得她直不起腰。
这日细雨霏霏,醉仙楼的掌柜见她可怜,盛了碗热粥给她。妇人捧着粥碗,眼泪簌簌落进碗里:“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啊……”
她本是城郊蚕农家的媳妇,姓周,村里人都唤她周娘子。周家妯娌三个,年年开春都要比谁养的蚕最好。周娘子争强好胜,可偏偏手气不顺——不是桑叶沾了露水蚕儿拉稀,就是蚊烟熏得太浓蚕儿绝食。看着大嫂二嫂的蚕宝宝体条肥壮,她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那年谷雨前后,蚕儿快要结茧。周娘子巡蚕房时,见大嫂的竹匾里白花花一片,蚕儿摇头吐丝,眼看着就要收获;再看自己的蚕匾,稀稀拉拉没几条。嫉妒像野草般疯长,她鬼使神差地抱起大嫂最满的一锭蚕,偷偷塞进灶膛。
火光窜起的刹那,她听见蚕儿在火中噼啪作响,仿佛千万根丝线同时崩断。
报应来得很快。没过几天,她后背发痒,起先只是个红肿的疖子。可那疖子见风就长,不出半月竟鼓成个肉球,里面还隐隐有东西在蠕动。郎中来看了直摇头:“这不是寻常疮毒,老夫从未见过。”
更骇人的是,某夜她疼得睡不着,借着月光照铜镜,竟看见肉瘤表面凸起无数细小的颗粒,赫然便是蚕茧的形状!她尖叫着要去抓挠,指尖却触到熟悉的蠕动——正是当年在蚕匾里感受过的节奏。
丈夫请来道士作法。道士绕着肉瘤走了三圈,长叹一声:“这是蚕魂索债,无药可医。它们要在你身上结完前世未竟的茧。”
从此她再无法养蚕。每当路过蚕房,背上的瘤子就剧烈跳动,里面的“蚕茧”摩擦作响,疼得她冷汗直流。而大嫂家那年虽损失一锭蚕,剩下的却结出罕见的金丝茧,卖了好价钱。
“如今我背着这千斤重担,”周娘子抹着眼泪说,“才明白当日烧的不是蚕,是千百条性命。它们在我背上结茧,是要我日夜记着这罪过……”
醉仙楼的掌柜听得唏嘘,又给她添了勺粥。这时有个外地客商好奇,伸手想摸那瘤子。指尖刚触到表皮,整颗瘤子突然剧烈震颤,里面传出万蚕齐鸣的嗡响,惊得客商连退三步。
周娘子苦笑道:“它们不喜生人碰。”说着小心翼翼调整背带,那动作竟像极了当年在蚕房里翻匾的手势。
后来有人说,在某个雾蒙蒙的清晨,看见周娘子背着那个巨大的“蚕茧”,一步步走向深山。她走得很慢,很稳,仿佛终于学会了与背上的重量共存。
也有人传说,她其实从未离开建业,只是躲进了某个废弃的蚕房。每逢夜深人静,总能听见里面传来沙沙作响,不知是春蚕在食桑,还是罪人在忏悔。
世间万物皆有灵,莫因弱小而生轻视之心。周娘子的瘤子里,装的何尝不是她当年的妒火与妄念?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一次恶念都会在灵魂上留下烙印。善待生灵,即是善待自己;心怀慈悲,方得身心安宁。
13、广陵男子
广陵城的清晨总带着三分烟水气。天刚蒙蒙亮,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守夜的更夫常能看见一个奇怪的身影——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衣衫褴褛,却总在街角巷尾逡巡,专寻那些冒着热气的马粪。
这日,一辆运粮的马车刚过,留下几团新鲜马粪。那男子眼睛一亮,竟快步上前,伸手抓起一团就往嘴里送。更夫看得真切,那男子咀嚼时非但没有呕意,反露出满足神色,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
“张驼子,你又……”更夫忍不住开口。
被称作张驼子的男子缓缓转头,嘴角还沾着粪渣,眼神却异常清明:“老李哥,你不懂,这滋味……与乌梅一般无二。”
这话他说过太多次。起初人们只当是疯言疯语,直到有位郎中介入,才发现其中蹊跷。
原来二十年前,张驼子曾是城中赵员外家的马夫。那时他还叫张顺,腰板挺直,手脚麻利,颇得员外信任。赵家养着三匹西域良驹,其中一匹“玉狮子”通体雪白,价值千金。
变故发生在某个冬夜。张顺贪恋热被窝,懒得起身添草料,又怕次日员外检查时发现槽中无草。情急之下,他瞥见墙角那筐准备酿酒的乌梅——马儿不爱吃这酸物,但总能糊弄一时。
他将乌梅混入草料,玉狮子嗅了嗅,勉强嚼了几口便不再进食。接连三日,张顺故技重施。到第四日清晨,马厩里传来一声悲鸣——玉狮子倒在槽前,口吐白沫,已然断气。
验尸的兽医从马胃中掏出大把乌梅,怒道:“马齿最忌酸物,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害之!”
张顺被杖责三十,逐出赵府。他拖着伤腿离开时,最后回头看了眼玉狮子圆睁的双眼——那眼里映着他仓皇的身影。
报应来得悄无声息。先是他的背一日日佝偻,像永远负着无形的重担。接着口中总泛乌梅酸味,任他灌多少清水都冲不散。最可怕的是,某日他在街边看见马粪,竟觉异香扑鼻,忍不住伸手……
“我也不愿如此。”张驼子对询问的郎中苦笑,“可一见马粪,便如瘾症发作,浑身战栗,非要食之方能平息。说来也怪,入口真如乌梅滋味,毫无秽气。”
郎中捻须沉思:“你这是心病化作身疾。当年以乌梅害马,如今自食其果,冥冥中自有定数。”
从此广陵城多了条规矩:新来的马夫都要被带去见张驼子。看他如何佝偻着背在街角寻觅,如何颤抖着手捧起马粪,如何边吃边流泪。老马夫都会对新来的小子说:“瞧见了?对牲口使坏,就是对自己作孽。”
有个细节很少有人注意:张驼子只捡食马粪,若见病马或孕马经过,他总会挣扎着拾些干净草料,小心放在路边。某次一匹老马不肯前行,他上前轻抚马颈,那马竟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深秋的某个黄昏,张驼子蜷在草堆里,气息渐弱。更夫老李守在一旁,听他喃喃自语:“玉狮子……我来还债了……”最后的声音竟带着几分释然。
次日,人们在城郊乱葬岗发现他的尸身。奇怪的是,虽在荒郊野地,尸身却完好无损,连野狗都不曾靠近。更奇的是,他嘴角微扬,像是终于卸下了背了二十年的重担。
世间因果,从来不爽。张驼子用二十年病苦偿还一时懈怠,恰似一面明镜,照见善恶有报的天理。人生在世,举手投足皆种因缘,今日善待众生,便是为明日积福。莫因生灵无言而轻贱,莫恃聪明而欺瞒,举头三尺,自有公道。
14、何马子
遂州有处野蜂岭,岭上住着个叫何马子的汉子。此人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掏蜂巢是一把好手。每逢夏秋之交,他便提着麻袋钻进深山,专寻那些合抱粗的古树——里面多半藏着硕大的蜂巢。
何马子掏蜂有个狠绝的法子:先燃起湿柴,浓烟熏得蜂群四散奔逃,再用长竿捅破蜂巢。那些尚未羽化的蜂蛹,白白胖胖的,被他连巢带蛹一并装进麻袋。回村后,或油炸,或火烤,撒把粗盐,便成了下酒的美味。
这年秋天格外燥热,何马子在老槐树下发现个罕见的金环蜂巢,大如斗笠。邻居老张头劝他:“这蜂通体金环,怕是有些灵性,莫要招惹。”何马子嗤笑:“畜生而已,再灵性也不过是盘下酒菜!”
当夜他照旧燃起浓烟,谁知蜂群竟不畏烟火,反而结阵反扑。何马子被蜇得满头包,狼狈逃回。次日他发了狠,直接斧劈树干,硬是将整个蜂巢收入囊中。那日他家灶房飘出的香气格外浓烈,据说光蜂蛹就炒了三大盘。
没过半月,何马子因偷盗邻家耕牛被告发。按唐律,本该杖责示众,可县令他偏巧也是个爱食野味的,早听闻何马子擅捕山珍,便轻判了“枷号三日”。
这刑罚本不算重,谁知却成了何马子的催命符。
第一日正午,日头毒辣。何马子戴着木枷跪在集市石板上,忽见天边飘来几朵“金云”——竟是成千上万的金环蜂!它们不蜇旁人,专冲着何马子扑面而来。第一只蜂直刺他眉心,第二只叮他鼻梁,第三只蛰他嘴唇……
“救命啊!救命!”何马子惨叫翻滚,木枷撞得青石板砰砰作响。衙役们挥舞布帛驱赶,蜂群稍散即合,始终盘旋不去。直到日落西山,蜂群才倏然散去。
第二日,蜂群来得更早。它们仿佛认得仇人,专挑眼睑、耳孔这些柔软处下针。何马子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只剩两条细缝能视物。有老者看不下去,端来蜜水想引开蜂群,谁知蜂群竟绕过蜜水,依旧死盯着何马子。
第三日,最奇的事发生了。当蜂群再度袭来时,何马子突然不再挣扎,反而仰天狂笑:“来了!都来了!那些被我活烤的蜂儿……”他猛地抽搐,竟学起蜂群振翅的嗡嗡声,嘴角溢出白沫。
此后七日,他虽被移回牢房,蜂群却似生了眼睛,总能找到他。狱卒说,常听见他在深夜哀嚎:“别啄了!我知道错了!那些蜂蛹在咬我的肠子……”
第十日清晨,狱卒发现何马子蜷在草席上,浑身青紫,皮肤布满细密孔洞,恰似蜂巢。最骇人的是,他的眼珠不见了,只留两个空窟窿,里面竟爬出几只金环蜂。
消息传到野蜂岭,老张头在古槐下焚香祷告:“万物有灵,何必赶尽杀绝。”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岭上的蜂巢虽依旧累累,却再不曾伤人。
而遂州的酒馆里,再也见不着油炸蜂蛹这道菜。有食客问起,掌柜的便指指西市方向:“自从何马子死在那头,谁还敢吃这个?”
天地造化,万物有灵。何马子视生灵如草芥,终被微末昆虫索命。这世间从无理所当然的索取,亦无永不偿还的孽债。对自然常怀敬畏,对生命心存慈悲,方是安身立命之道。须知最微小的生灵,也藏着天地间最刚正的公道。
15、章邵
章邵是蜀中有名的富商,常年带着商队往来于巴山蜀水之间。他有个特点:钱袋越满,算盘越精。明明家财万贯,偏要在每个铜板上抠出响来。商队伙计们私下都说:“跟着章老板走,石头里也能榨出三斤油。”
这日黄昏,商队穿过一片杉木林。忽见母鹿带着幼鹿在溪边饮水,听见人声,母鹿纵身跃上高坡,幼鹿却慌乱中跌进草丛。章邵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小鹿后腿。
“今晚添道野味!”他抡起刀背就要砸下。
小鹿哀鸣声声,坡上母鹿闻声回首,眼中竟滚下泪来。伙计们看得心软,劝道:“东家,放过这小畜生吧,您看母鹿……”
章邵却哈哈大笑:“畜生也知道疼?正好叫它娘看着!”手起刀落,小鹿顿时没了声息。他将尚在抽搐的鹿尸随手抛进深涧,哼着小调继续赶路。
母鹿在崖畔哀鸣彻夜,声声泣血。
当夜商队在野庙歇脚。章邵翻来覆去盘算:这批货若走官道要缴税,若抄小路虽险峻却能省下二十两银子。他瞥见独子章瑜在烛下擦拭玉坠——那是临行前未婚妻所赠。少年眉眼温柔,全不知父亲正在谋划险途。
“瑜儿,你明日清早先行。”章邵忽然吩咐,“走老鹰涧那条路,到三岔口的古槐下等我。”
章瑜素来孝顺,虽知老鹰涧崎岖,仍点头应下。
翌日天未亮,少年独自出发。章邵估摸着儿子走远,才招呼伙计收拾行装。有个老伙计犹豫道:“老板,少东家没走过险道,要不要派个人跟着?”
章邵清点着钱袋:“十七岁的后生,该历练了。”
却说章瑜行至正午,在老槐树下等得困倦,便倚着树根打盹。初夏的阳光透过叶隙,正好照在腰间玉佩上,泛着温润的光。
这时章邵抄近路赶到。远远望见槐树下趴着个人,脸埋在阴影里,身旁包袱鼓鼓囊囊。他心头一跳:“莫非是劫道的探子?”细看那人身形与儿子相似,却又立即否定——瑜儿此刻该在二十里外的茶寮等自己汇合。
贪念如野草疯长:“这包袱不小,若是钱财……”他悄悄抽出腰刀,屏息逼近。
树影婆娑,那人睡得正沉。章邵狠劲上来,刀锋直取咽喉!热血喷溅的瞬间,他抓起包袱就要走,却见死者指间滑出个物件——正是儿子从不离身的羊脂玉佩!
“瑜儿?!”他疯扑过去,掀开尸体。少年双目圆睁,惊愕凝固在稚嫩的脸上。
林间忽然传来母鹿的哀鸣,与昨夜涧边的悲声一模一样。
后来商队伙计说,章邵抱着儿子尸身坐了三天三夜,最后竟徒手刨坑葬了少年。那以后,这个精明的商人再也算不清账目,常在深夜跑到老鹰涧,学鹿哀鸣。不出半年,有人发现他倒毙在当初抛弃鹿尸的深涧边,手里紧紧攥着儿子那块沾血的玉佩。
山民们都说,每逢月夜,还能听见涧水声里夹杂着两种哀鸣:一是母鹿寻子,一是父亲哭儿。
贪念如刀,最先割伤的是握刀人。章邵为省税银绕险路,为劫财物杀亲儿,每一步都算得精明,唯独算不透人心。世间最贵的代价,往往始于最微不足道的贪念;最痛的悲剧,常常来自最理所当然的算计。善待万物,即是善待自己;心存敬畏,方得平安长久。
16、韩立善
蜀中有座金雁桥,桥畔住着个叫韩立善的手艺人。这名字取得慈悲,做的却是杀生的营生——他打的钓钩,在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锋利结实。
每日天不亮,韩家作坊就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韩立善眯着眼,将烧红的铁丝弯成月牙般的弧度,淬火时“刺啦”一声白雾蒸腾,那钩尖便凝着一点寒星。他常举着新打的钓钩对徒弟夸口:“瞧这倒刺,鱼儿咬上了,任它翻江倒海也脱不了身!”
四十年来,死在他打的钓钩下的鱼虾不计其数。渔夫们都说,用韩家的钩,从无脱钩的烦恼。
这年端午,徒弟送来条肥美的金鳞鲤鱼。那鱼在砧板上还在甩尾,韩立善手起刀落,利索地刮鳞剖腹。许是年纪大了手抖,又或是那鱼最后挣扎得太猛,一块三角骨卡进了他的喉咙。
起初只当是小恙,谁料伤口日渐溃烂,郎中看了直摇头:“烂到根子了。”不出半月,他整个下颌竟开始松动,吃饭喝水都漏得满襟湿漉。
这夜,韩立善做了个怪梦。但见万千银鳞在眼前翻涌,每条鱼鳃上都挂着他打的钓钩。它们不说话,只鼓着圆眼看他,嘴里吐着血泡泡。
次日醒来,他挣扎着爬到水缸前。清水映出张恐怖的脸——下巴软塌塌地垂着,仿佛随时会脱落。他忽然想起昨日剖开鱼腹时,那鱼也是这般张着嘴,鳃盖开合……
“报应啊……”他含糊不清地嘶吼着,伸手想托住下巴。可指尖刚触到皮肉,整块下颌竟“咔哒”一声,直直掉进缸里!
徒儿闻声冲进来,只见师父仰面倒地,喉间是个血窟窿,眼珠瞪着屋梁上挂着的几串新钓钩。那钓钩在风里轻轻碰撞,叮当作响,恍如万千银鳞在叹息。
金雁桥的渔夫们听说后,默默换下了韩家的钓钩。有个老渔翁将用了十年的钓钩沉入江心,叹道:“杀生的利器做得太绝,终究会伤着自己。”
从此,蜀中钓钩再不设倒刺——这不是手艺退步,是匠人们终于明白:留一线生机给鱼儿,亦是留一分余地给自己。
利器可伤物,终将反噬己身。韩立善精研杀生之技四十载,最后竟如鱼儿般脱鳃而亡。世间万事皆讲究个度,赶尽杀绝的,往往最先绝了自己的后路。对生灵存一分慈悲,便是给命运留一分回转的余地。
17、僧修准
蜀郡大慈寺的修准律师,在僧侣间颇有名望。他熟读三藏,持戒精严,每日里晨钟暮鼓,诵经坐禅,从不懈怠。寺中僧众见他威仪具足,无不心生敬畏。
然而这庄严法相之下,却藏着一副烈火脾气。
寺中庭院有片青翠竹林,是前代高僧所植。竹影婆娑,本该平添几分禅意,偏偏竹根处住着无数蚂蚁,常在石栏上排成长队,黑压压一片。
这日修准刚在禅房静坐,忽觉颈间微痒,原是只蚂蚁爬过。他皱眉捻起蚂蚁,心中已是不悦。待走到廊下,又见石栏上蚁群如织,竟将供佛的鲜果啃出细密孔洞。
修准勃然大怒,提起僧袍直奔方丈室:“师父!庭前蚁患成灾,扰人清修,当尽数除去!”
老方丈拨动念珠:“蝼蚁虽微,亦是生灵。洒些香灰,引开便是。”
修准悻悻退出,心中却不以为然。当晚夜半,他竟独自提着灯笼来到竹林,抡起斧头将翠竹尽数砍倒。竹根翻出时,但见蚁穴如蜂巢般密密麻麻,万千蚁卵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看你们还如何作乱!”修准冷笑一声,竟将沙土与蚁卵统统扫进竹筐,尽数倒入香炉的余烬中。灰火遇着活物,“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次日小沙弥发现竹林被毁,惊得说不出话。修准却面有得色:“扫除污秽,正该如此果断。”
不料三日后,修准忽觉头皮奇痒。初时只当是春癣,谁知疮疤迅速蔓延,不过旬月,满头满脸尽是大大小小的脓疮。最可怕的是,那些疮口渐渐溃烂成孔,细细看去,竟如蚁穴般千疮百孔。
老方丈请来名医,郎中把脉后连连摇头:“此乃蚁漏疮,邪毒已入骨髓,无药可医。”
自此,修准律师的痛苦开始了。那些疮孔终日流脓,痛痒钻心。更诡异的是,每到夜深,他总听见细细密密的爬行声,仿佛万千蚂蚁在骨髓里穿梭。他曾偷偷照过铜镜,镜中人满头疮孔,竟与当日被他捣毁的蚁穴有几分相似。
某个月夜,剧痛难忍的修准爬到佛前忏悔:“弟子知错!不该妄动无明火,更不该残害生灵……”话音未落,忽觉头顶一阵刺痛,脓血顺着脸颊流淌,在青砖上蜿蜒如蚁路。
翌日,僧众发现修准圆寂在佛前。令人惊骇的是,他满身的疮孔中,竟爬出许多黑蚁,在晨光中列队而去,消失在残存的竹根深处。
后来有位游方僧人路过,在废墟般的竹林中拾得半卷焦黄的《楞严经》,轻轻叹道:“持戒不持心,犹如蒸沙作饭。纵读尽三藏,难敌无明一念。”
修准律师精研戒律,却输给心头无明火。可见修行不在表象庄严,而在内心慈悲。对微末生灵尚存仁念,方是真持戒;于细微处能知心一处,才是真功夫。这世间最难的修行,不是读经坐禅,而是对每一个生命——无论多么渺小——常怀敬畏与悲悯。
18、宇文氏
成都东门的青砖高墙内,住着位宇文夫人。她是前蜀有名的富孀,守着偌大家业,性情也随着年岁渐长,愈发乖僻起来。
这年梅雨季,宅邸里总不太平。每逢夜深,宇文夫人卧房的屋顶便传来细碎脚步声,似有人踮着脚在瓦上行走。起先她以为是盗贼,加派了护院巡夜,那声响却依旧每夜准时响起。
“莫非是狐仙作祟?”婢女们窃窃私语。
宇文夫人听得心烦,这日深夜又闻瓦响,她怒从心起,唤来管家:“带人上房!是人是鬼,都给我揪下来!”
家仆架梯掌灯,战战兢兢地掀开屋瓦。灯笼映照处,但见三只毛茸茸的幼狸正偎在母狸怀中。那母狸见光也不逃,只将孩子们护在腹下,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众人。
“我当是什么,原是窝畜生。”宇文夫人冷笑,“把老狸打死,小的留下养着玩。”
管家犹豫道:“夫人,听说狸猫最记仇,不如全放生了吧?”
“怕什么?”宇文夫人柳眉倒竖,“畜生还能翻天了?”
棍棒落下时,母狸竟不躲闪,只将幼狸们往身后推了推。断气前,它的目光始终钉在宇文夫人脸上,那眼神不像兽类,倒像含着千言万语。
三只幼狸被关进金丝笼中,终日哀鸣不绝。不出半月,竟相继绝食而死。
时光荏苒。一年后的上元节,宇文夫人改嫁护戎将军王承丕。这门婚事羡煞旁人,都说她中年攀上高枝。谁知王承丕狼子野心,不到半年就起兵造反,事败被捕,供出同谋郭延钧。
朝廷震怒,王承丕与郭延钧两家满门抄斩。狱卒来提人时,宇文夫人还抱着与前夫所生的一子二女,以为能得赦免。
谁知判决下来:子女赦免,独斩宇文氏。
刑场上,监斩官掷下火签:“宇文氏纵夫谋逆,罪不可赦!”
宇文夫人猛然抬头,忽然想起那个雨夜。母狸临死前的眼神,与此刻刑台下儿女们的泪眼渐渐重叠。她终于明白——当日她让幼狸失去母亲,今日老天便要她的儿女尝同样的苦。
刀光闪过时,她仿佛又听见幼狸在金丝笼中的哀鸣。
后来有人说,在宇文氏旧宅的废墟里,常能看见三只狸猫的身影。它们不惧生人,总在月圆之夜并排坐在断墙上,望着东门方向,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守护什么。
世间因果,从来细密如网。宇文氏轻贱生灵,拆散狸猫母子,最终也尝到骨肉分离之苦。可见众生平等,皆有亲情,伤他者终将自伤。对生命常怀慈悲,不仅是仁德,更是智慧——因为每一个被温柔以待的生命,都在为这世界增添一份善意的回响。
19、李贞
蜀中锦浦坊有条老巷,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巷尾住着李贞,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如今年纪大了,火气倒被岁月磨去不少。只是偶尔醉酒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还会闪过当年的戾气。
这日黄昏,李贞坐在院里槐树下独酌。三杯下肚,往事便随着酒气翻涌上来。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同样燥热的夏夜,也是在这棵槐树下,他养了五年的黑狗正偎在脚边打盹。
那狗通体乌黑,只有四爪雪白,取名“黑儿”。平素最是温驯,偏那夜不知怎的,李贞酒醉回家,黑儿对着他狂吠不止。
“连你也嫌我?”李贞抄起墙角的斧头,“养不熟的畜生!”
黑儿不躲不闪,仰头望着主人,尾巴轻轻摇动。斧头落下时,它只是呜咽一声,温热的血溅了李贞满脸。
酒醒后,李贞对着黑儿的尸首发了半天呆,最后埋在了槐树下。自那以后,他再没养过狗。只是每到雨夜,总恍惚听见爪挠门板的声音。
岁月如水,转眼李贞已两鬓斑白。这日他刚打酒回来,见邻家少年白昌祚正与人在巷口赌钱。那少年今年十九岁,是坊里有名的混混,偏生得眉清目秀,左耳垂有颗痣,与当年黑儿眉心那点白毛遥相呼应。
“李老爹,”白昌祚笑嘻嘻拦住去路,“借几个钱使使?”
李贞啐了一口:“滚开!”
谁知白昌祚竟伸手来抢酒壶。推搡间,李贞想起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燥热的黄昏,黑儿咬住他的裤腿不放……新仇旧怨涌上心头,他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白昌祚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住这个?恰巧墙边靠着把劈柴的斧头,他抢过斧子,醉眼朦胧地吼道:“老不死的!”
斧头劈下时,李贞突然愣住了——少年咬牙切齿的模样,竟与当年举斧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他甚至看见少年耳垂那颗痣,化作黑儿眉心的白毛,在夕阳下闪着诡异的光。
“黑儿……”他喃喃道,不躲不闪。
白昌祚的斧头正中李贞面门。老人倒地时,眼睛望着槐树方向,那里埋着三十年前的冤孽。
事后官差验尸,发现李贞临死前竟在笑。更奇的是,白昌祚的小名恰叫“黑儿”,行凶时十九岁,与李贞当年杀狗的年纪分毫不差。
消息传开,锦浦坊的老人都在叹息:“真是天道轮回,欠下的命债,迟早要还。”
后来有人看见,白昌祚在狱中疯了,总学狗吠,用指甲在墙上刨抓,说是有黑狗追着他索命。而李贞院里的老槐树,自他死后便枯了半边,另半边却愈加葱茏。每到雨夜,仍能听见似有似无的爪挠声,不知是风声,还是三十年前那个夏夜,迟迟未散的冤魂。
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李贞枉杀忠犬,三十年后竟在同名同岁的少年手中,以同样方式偿命。可见世间因果,如影随形,今日种下的恶因,必成明日的苦果。对万物生灵常怀慈悲,不仅是积德,更是为自己修一条平安路。
20、僧秀荣
蜀郡金华寺藏在半山腰,寺内古松参天,柏树森森,是个清修的好去处。住持秀荣法师持戒精严,每日里领着僧众晨钟暮鼓,诵经参禅,从无懈怠。
这年入夏,寺里却遭了虫灾。但见松柏枝桠间爬满黄褐色的毛虫,每条足有三指长,蠕动时簌簌落灰,扰得香客不敢近前。小沙弥们扫地时总要踮着脚,生怕虫儿掉进衣领。
秀荣法师站在廊下,望着被虫啃噬的松针,眉头越皱越紧。这日终于唤来执事僧:“佛门清净地,岂容虫豸横行?速速清扫干净!”
僧众们只得拿着长帚,将毛虫从树上扫落。起初还按法师吩咐,挖坑深埋。可虫儿越清越多,执事僧嫌麻烦,便命人将扫下的毛虫统统扔进柴房角落的柴堆里。
柴房平日由僧仁秀看管。这是个老实巴交的和尚,识字不多,只会埋头干活。这日他照常来取柴煮斋饭,全然不知柴堆里埋着万千生灵。
灶膛里火光熊熊,仁秀添着柴火,忽听噼啪作响,还当是松脂迸裂。殊不知那些毛虫在柴薪间蜷缩,正被烈焰吞噬。待柴薪烧完,他又将余烬摊在院中暴晒——这是寺里省柴的法子。
烈日如炉,青石板上余烬未冷,无数焦黑的虫尸混在灰烬里,发出古怪气味。
月余后的清晨,秀荣法师正在大殿领早课,忽觉心口剧痛,手中木鱼槌“哐当”落地。众僧慌忙扶住时,他已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不过半日,竟圆寂了。
寺里正忙着操办后事,有个挂单的云游僧人在禅房打坐时,忽然魂魄离体。但见冥府之中,秀荣法师身荷铁枷,跪在空茫之地。头顶悬着九个烈日,万千毛虫如雨落下,叮咬他周身皮肉。每只虫啮咬时,都发出诵经般的嗡嗡声。
“师父为何受此大苦?”游僧惊问。
秀荣抬头,面容扭曲:“因我杀生无数,这是报应……”
游僧还阳后,将所见悄悄告知仁秀。这老实和尚听得面如土色,当晚就觉得背上奇痒。撩衣一看,竟生出个碗口大的毒疮,疮口密密麻麻布满细孔,宛如虫蛀。
不出三日,仁秀在剧痛中咽气。临终前他反复嘶喊:“虫!虫在啃我的骨头!”
金华寺自此多了条新规:但遇虫蚁,只可驱赶,不得伤生。后山还专辟了“虫冢”,每逢清明,总有僧人去洒净水诵经。
秀荣与仁秀,一个起念,一个执行,皆因轻视微末生命而招致恶果。可见佛法慈悲,不择巨细,蝼蚁虽小,亦是生灵。真正的修行,不在殿堂巍峨,而在对一草一木、一虫一蚁的悲悯之中。
21、毋乾昭
射洪县的山林深处,有座青瓦白墙的庄园,主人毋乾昭是成都来的商人。这年秋收,他照例来庄上监督收割。午后的日头还毒,他正坐在廊下翻看账本,忽听林间传来急促的蹄声。
但见一头梅花鹿纵跃而出,左腿插着半截箭矢,鲜血在皮毛上凝成暗红的花。那鹿奔到庄前,竟前膝一屈,朝着毋乾昭发出哀哀低鸣。身后追来的猎户举弓要射,被毋乾昭挥手拦住。
“也是个生灵,”他见那鹿眼中泪光浮动,心下微软,“且留它一命。”
便将伤鹿关进西厢空房,敷了金疮药。那鹿极通人性,舔他手背时,舌尖温热。
恰巧邻寺僧人权法惠来化缘。这和尚素不守清规,见庄上炊烟袅袅,便踱步而来。毋乾昭与他说起救鹿之事,法惠探头往厢房张望,抚掌笑道:“施主好造化!这是天赐的美味,岂能轻放?”
毋乾昭本有三分善念,被法惠一说,贪念顿起。二人合计着,当晚就将鹿宰杀。剥皮卸肉时,那鹿至死圆睁双眼,望着窗外明月。
庖厨架起柴火,烤得鹿肉滋滋冒油。法惠迫不及待撕下条后腿,满嘴流油道:“好个慈悲施主,明日再猎只獐子来吃!”
话音未落,他突然僵住。手中鹿腿啪嗒落地,双手死死捂住心口,面色霎时青紫。
“刀……刀在绞我的心肝!”法惠嘶声惨叫,竟真如被利刃剜心般,蜷在地上翻滚。未等毋乾昭唤郎中,他已呕出大口黑血,气绝身亡。血泊中,那块鹿肉尚冒着热气。
毋乾昭惊得魂飞魄散,连夜将剩余鹿肉深埋。那夜他梦见梅花鹿踏月而来,鹿角开出血红莲花,花蕊中坐着合掌的法惠。
自此毋乾昭再不敢食野味,晚年竟皈依佛门。每逢朔望,总要在后院焚香祝祷,不知是超度那鹿,还是忏悔当年那一念之差。
善恶只在一念间。毋乾昭本可成就一桩善缘,却因他人蛊惑转生贪念,终酿悲剧。可见人当坚守本心之善,莫被外欲所转。对生灵常怀慈悲,即是给自己种下福田;纵一时贪念,可能招致无穷苦果。
22、李绍
蜀中青城县有个叫李绍的屠户,在城南市集经营着一间肉铺。此人平生最好食犬肉,三十年光景,死在他刀下的犬只不下千百。他烹犬自有一套:取精壮黄犬,先以木棍击其鼻梁,待犬昏厥再放血剥皮,说是这般料理的犬肉最是鲜嫩。
这年腊月,有猎户送来只通体乌黑的猎犬。那犬被铁链拴着,却不吠不叫,只静静望着李绍,眼神清亮得不像畜生。李绍举刀时,黑犬忽然前肢伏地,眼中滚下泪来。
“倒是只有灵性的。”李绍难得动了恻隐之心,将黑犬养在后院。时日久了,发现这犬极通人性,每见他醉酒归来,必叼来醒酒汤;铺中遭贼,也是它率先警觉。妻子笑道:“这黑儿倒比儿子还贴心。”
李绍独子年方十岁,与黑犬最是亲厚,常偷拿肉铺的骨头喂它。一人一犬形影不离,连睡觉都要挤在一处。
这夜大雪,李绍在友人家喝得酩酊大醉。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远远望见铺门前黑影绰绰。黑犬嗅到主人气味,欢跃着扑上来,前爪搭上他肩头,伸出舌头要舔他面颊。
李绍醉眼朦胧,只当是野犬袭击,勃然大怒:“连你也敢犯上!”抄起院墙边的柴斧便劈。
恰在此时,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小儿揉着睡眼探出头:“爹爹,是黑儿在迎你……”
话音未落,斧光闪过。孩子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倒在门槛上。鲜血融化了门前积雪,漫开刺目的红。
“儿啊!”随后赶到的妻子一声惨叫,扑倒在血泊中。
李绍的酒霎时醒了。他僵立雪中,看着黑犬围着孩子尸身哀鸣转圈,又抬头望他,眼中竟无怨恨,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
“是你!都是你这畜生!”李绍举斧再劈,黑犬却灵巧一闪,消失在夜色中。此后遍寻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丧子之痛如附骨之疽。不过半年,李绍便染上怪病,终日蜷在榻上学犬吠。起初是呜咽,继而狂嚎,声音与当日黑犬的哀鸣一般无二。郎中诊脉后连连摇头:“这不是病,是魔障。”
临终那夜,月光惨白。李绍忽然从榻上跃起,四肢着地,喉间发出凄厉嗥叫。邻里闻声胆寒,都说那不像人声,倒像千百只冤魂犬齐吠。
翌日清晨,家人发现他伏毙在地,嘴角淌着白沫,十指深深抠入砖缝,恰似犬爪刨土的姿态。
李绍操刀半生,最终死在自己最熟悉的犬吠声中。可见世间因果,从来环环相扣。你施加于其他生命的,终将以某种形式回到自己身上。对生灵常怀敬畏,不是软弱,而是洞悉了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万物相连,苦乐同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