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是一团永不散去的浓雾。
光线挣扎着穿过我浑浊的晶状体,在视网膜上投下模糊扭曲的影子。
色彩黯淡,轮廓糅杂,人脸只是一团移动的、模糊的肉色斑块。
我们家的男人,到了我这个岁数,都这样。
父亲,祖父,太祖父……一代又一代,在盛年时被这该死的遗传性眼疾拖入永恒的昏暗里,药石无医。
绝望是刻在骨子里的。
所以,当隔壁村那个跑了一辈子船、浑身散发着海腥和腐朽气息的老张头,咧着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起“以形补形”的老法子时,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说,深海里的东西,不一样,有灵性。
那鱼在暗无天日的深海里,眼睛却能捕捉到最微弱的光,厉害得很。
“吃啥补啥,小老弟,老祖宗传下来的话,错不了!”他浑浊的眼珠盯着我,里面有种让我不舒服,却又无法抗拒的光。
我花了一大笔钱,几乎是掏空了积蓄,从他那里换来一条鱼。
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来自远洋深海的怪鱼。
它躺在我的水槽里,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
鳞片是暗哑的铅灰色,坚硬得像铠甲,吻部狰狞,裂开的口中密布着细密尖锐的牙。
最奇特的,是它的眼睛。
两颗眼球巨大,凸出,像两枚打磨过的黑曜石,即使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也泛着一种冰冷的、近乎金属的光泽。
它们似乎还在转动,幽幽地,倒映着厨房顶灯那团模糊的光晕,也倒映着我模糊而焦虑的脸。
就是这双眼睛,老张头说,能治好我的眼睛。
我忍着那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拿起那把沉重的厨房剪,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深吸一口气,我将剪刀尖端抵在一条眼柄的根部,那触感坚韧而滑腻。
用力,再用力……“噗嗤”一声轻微的、汁液迸裂的声响,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浓烈海腥和某种矿物质气息的味道猛地窜入鼻腔。
黏稠、冰凉的液体溅在我的手背上。
一颗完整的、鸽卵大小的鱼眼落在我的掌心,沉甸甸的。
它脱离了鱼的本体,那层冰冷的金属光泽似乎黯淡了些,但瞳孔深处,仿佛还残留着深海的无光领域。
闭上眼,心一横,我将它囫囵塞进嘴里。
想象中的咀嚼感没有到来,它太滑了,几乎是自动滚过我的舌喉,带着一种活物般的蠕动感,直坠入胃袋。
一股寒意从食道蔓延开,胃里像是揣进了一块冰。
那一晚,我仿佛坠入了深海……
不是蔚蓝的、充满生机的海洋,而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冰冷的海水包裹着我,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耳膜刺痛。
然后,一点微光在极远处亮起。
我“看”了过去——一具肿胀、苍白的尸体,像一段失去生机的朽木,在墨汁般的海水中缓缓悬浮、转动。
他(或许是她)的脸正对着我,眼眶是两个空洞洞的窟窿,边缘破损,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软组织。
海藻像肮脏的头发缠绕着头颅,那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猛地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
卧室里一切如常,窗外是黎明前最沉的黑暗。
那梦境的细节清晰得可怕,那空洞眼眶带来的战栗感,久久不散。
第二天,我犹豫着,还是剪下了另一颗鱼眼,过程同样令人不适。
老张头打电话来问效果,我含糊地说了做梦的事。
他在电话那头嘎嘎地笑起来:“正常!正常!那是深海在给你‘开眼’呢!灵性这东西,总得有点动静,忍着点,以形补形,包你好!”
第二晚梦境如期而至,这一次,不止一具尸体。
它们零散地分布在黑暗的海水中,像一场沉默的、诡异的集体葬礼。
我“飘”近其中一具,是个女人,长发海草般飘散,脸上皮肤被泡得发胀起皱,但五官轮廓依稀可辨。
她的眼眶同样是两个恐怖的黑洞。
第三天起床后,我开始处理那条鱼的尸体。
鳞片坚硬得超乎想象,刮刀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我剖开它鼓胀的腹部,里面是未消化完的、黏糊糊的、颜色可疑的食糜。
我的手指在里面摸索着,想把内脏整体掏出来。
然后,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不是鱼骨,也不是石块。
那是一个环状的东西,表面似乎有刻痕。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强忍着恶心,小心地将那东西从黏滑的内脏中抠了出来,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
那是一枚戒指,铂金的指环,因为胃酸和时间的侵蚀,有些发乌,但戒托的样式还很清晰。
而戒圈的内侧,清晰地刻着三个字母——我的名字缩写。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怎么可能?这是我的戒指,是我三年前在“海神号”那次……那次之后就不见了的!怎么会在这条来自深海的鱼肚子里?
“海神号”……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带着灰烬和海水咸腥味的名字,猛地撞进我的脑海。
三年前,那艘号称最安全的豪华游轮,在一次远航中遭遇罕见风暴,沉没了。
而我,我当时就在那艘船上。
官方报道,我是唯一一个侥幸的逃脱者,在最后的混乱中,抓住了一块漂浮物,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了一天一夜才获救。
关于沉没前后的许多细节,因为惊吓和虚弱,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巨大的倾覆,记得冰冷的海水,记得人们的哭喊……还有,还有那枚不小心从手指上滑脱,落入黑暗海中的戒指。
而它现在,就在我的手里,带着深海鱼的消化液和死亡的气息。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爬到电脑前,搜索关于“海神号”的最新消息。
一条刚刚弹出的本地新闻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我的眼睛——“‘海神号’部分残骸及遇难者遗骸于近日被打捞出水,初步判断为三年前沉没事故……”
我点开新闻链接,页面加载的瞬间,一张经过处理的、黑白的遇难者遗骸照片跳了出来。
他(或她)漂浮在打捞船的甲板上,肿胀变形,最刺目的,是那双眼眶——空洞洞的,边缘参差不齐,仿佛被什么细小而密集的东西啃噬过。
我心里猛地一沉,一个荒谬、恐怖、令人头皮炸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我吃下去的那双眼睛,那双能在深海中视物的、冰冷的鱼眼……它们,是不是也曾啃噬过……那些空洞?
我踉跄着冲进洗手间,扑到镜子前。
镜子里,是我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苍白。
而我的眼睛……我死死盯着它们。
那原本只是浑浊、无神的瞳孔,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似乎……似乎比平时更黑了一些,黑得深不见底。
眼白的部分,隐隐透出一种不正常的、混合着血丝的灰蓝色调。
最让我心底发寒的是,当我凝神细看时,竟觉得那瞳孔深处,似乎不再仅仅倒映着浴室顶灯的光圈,而是……而是晃动着一些别的、模糊的、扭曲的……像是水波,又像是……在黑暗海水中漂浮摇曳的影子。
我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镜面。
那双眼,还是我的吗?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来自深海的注视感。
那两颗被吞下的鱼眼,仿佛在胃囊中重新活了过来,正沿着我的食道,我的血管,向着我的眼眶,发出冰冷而固执的召唤。
我死死撑着洗手台,指甲抠进陶瓷边缘的缝隙里。
镜子里那双眼睛——不,那已经不是我的眼睛了——它们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倒映着浴室顶灯惨白的光,那光却无法穿透其深处的黑暗。
瞳孔的边缘,似乎有细微的、灰蓝色的脉络在隐隐搏动,如同深海蠕虫的触须。
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不是恶心,而是一种冰冷的、活物般的蠕动感。
那两颗被吞下的鱼眼,它们没有消化,它们像是在……生根。
我踉跄着退后,视野开始摇晃,扭曲。
洗手间磨砂玻璃窗外原本是沉沉的夜色,此刻却仿佛被无边的墨色海水浸透,浓稠得化不开。
那黑暗在流动,在挤压,带着万吨海水的压力,无声地向我涌来。
我逃也似的冲回客厅,砰地关掉所有的灯,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里,用毯子蒙住头。
黑暗,至少是我熟悉的、房间里的黑暗,可没用。
声音先来了……
起初是极细微的,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听到的汩汩水声。
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变成了冰冷海水灌入耳廓的粘稠声响,带着压力造成的闷痛。
然后,是更远处,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呜咽,像是海底潜流穿过沉船裂缝,又像是……无数人溺毙前,被海水堵住喉咙的最后叹息。
我猛地扯下毯子,眼前不再是客厅。
我悬浮着。
上下左右,是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
只有极远处,有些微弱的、磷火般的绿光闪烁,那是深海鱼发出的诱饵,点缀着这永恒的墓场。
冰冷刺骨,不是皮肤感觉到的冷,而是钻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寒意。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我的胸腔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耳朵里只有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和那无处不在的海水低语。
然后,他们出现了——
一具,两具,三具……越来越多。
苍白,浮肿,像被泡发的面团,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在这片无光之海中缓缓沉浮、转动。
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皮肤上附着着白色的盐霜和黏滑的未知生物。
最统一的,是他们的脸——每一张脸,都朝着我,每一双眼眶,都是空洞洞的。
那不是简单的缺失,那窟窿的边缘残留着撕扯的痕迹,细密的、齿状的伤痕。
我“看”到了一个长发女人,她的脸离我极近,肿胀的皮肤几乎要贴到我的鼻尖,海藻缠绕着她的脖颈,像索命的绳索。
我“看”到了一个穿着破烂西装的男人,他的领带还系着,却勒进了浮肿的皮肉里,一只手向前伸着,五指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
我甚至还“看”到了一个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沉睡在永恒的摇篮里,只是那空洞的眼眶,诉说着最后的恐惧。
他们无声地环绕着我,转动。
那无数个黑洞洞的眼眶,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由死亡和绝望构筑的围墙。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尖叫更令人胆寒。
他们在质问我,用那永恒的沉默和残缺。
压力越来越大,冰冷几乎将我的思维冻结。
我想要尖叫,海水却灌满了我的喉咙(尽管现实中我的喉咙干涩得发痛)。
我想要挣扎,四肢却被无形的海水束缚。
就在我感觉意识即将被这片深海彻底吞噬时,视野猛地一拽!
我重重地跌回沙发,浑身湿透——不是海水,是冰冷的冷汗。
客厅还是那个客厅,窗外天色微明,透进些许灰白的光。
但幻觉没有完全消失——眼角余光里,那些苍白肿胀的影子依旧存在,像水印一样叠加在现实的景物上。
当我凝神去看墙壁,似乎能看到潮湿的水痕正在无声蔓延;看向地板,仿佛有粘稠的海水正从缝隙中渗出。
我颤抖着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皮肤是干的,却带着一种深海般的冰冷。
而我的眼睛……
它们像两个被强行塞入我眼眶的、不属于我的器官。
沉重,冰冷,转动时能感到一种滞涩的摩擦感。
视野变得很奇怪,看近处的东西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但对光线,尤其是对黑暗中极其微弱的光线,却变得异常敏感。
我能看清墙角阴影里爬过的、几乎看不见的小虫,能看清窗外远处天际线那最暗淡的星辰。
这种异常的清晰,带着一种非人的、窥探般的视角,让我不寒而栗。
老张头的话在我耳边回荡,此刻听起来不再是希望,而是最恶毒的诅咒。
“深海在给你‘开眼’……”他妈的,他给我开的,是通往地狱深渊的眼!
我抓起手机,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一阵剧痛,那痛感也带着冰冷的意味。
我找到老张头的号码,手指颤抖着按了下去。
忙音,一直是忙音。
他一定知道会发生了什么!
我瘫在沙发里,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那些空洞的眼眶,那枚刻着我名字的戒指,老张头诡异的笑容,还有“海神号”倾覆时冰冷的绝望感……所有碎片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
然后,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像深海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我的心脏。
我为什么会成为“海神号”唯一的幸存者?
在最后的混乱中,那片吞噬了数百条生命的冰冷海域,为什么独独放过了我?
当时,在黑暗和寒冷中,在我抓住那块漂浮物之前……我到底……做了什么?
胃里的那双“眼睛”,开始蠕动得更厉害了。
它们沿着我的神经,我的血管,向上,向上,发出无声的、催促的低语,想要与眼眶里这两颗正在异变的眼球汇合。
我抬起手,僵硬地,缓慢地,摸向自己的眼眶。
指尖触到那冰冷的、微微搏动的眼球表面。
那一瞬间,无数张溺亡者浮肿、空洞的脸,如同沸腾的海水,在我眼前轰然炸开。
它们在我眼眶里微微搏动,带着一种与我心跳截然不同的、缓慢而诡异的节律。
“以形补形……是真的……”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窗外的晨光原本模糊一片,此刻却纤毫毕现。
我能看清对面楼宇窗户上凝结的每一滴露珠的轮廓,能看清远处广告牌上褪色字体的每一道裂纹。
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之前几十年都隔着一层脏污的毛玻璃看世界。
但这清晰的代价,是视野边缘永远晃动的水波扭曲,是光线稍暗处就自动浮现的、那些苍白浮肿的幽影。
它们不再仅仅是幻觉,它们成了我视野的一部分,如同视网膜上永久烙下的、来自深海的恐怖水印。
我试着看向桌面上的报纸,头版正是“海神号”遇难者遗骸打捞的后续报道,配着一张经过高度模糊处理的遗骸照片。
可在我这双“新生”的眼睛里,那马赛克般的模糊仿佛不存在。
我“看”到了那具遗骸空洞眼眶边缘细致的啃噬痕迹,甚至能“看”到附着在朽烂衣物上的、某种发光微生物的微弱磷光。
一股混合着腐臭海腥和绝望情绪的气味,凭空出现在我的鼻腔,浓烈得让我几欲作呕。
我意识到吞掉的不是鱼眼,是那深海怪鱼赖以在无光地狱中视物的器官,连同它可能吞噬过的、那些溺亡者的最后影像和怨念,一起植入了我的身体。
老张头说的“开眼”,开的是窥探死亡和深渊的眼。
我冲进厨房,抓起那把用来剜鱼眼的厨房剪,疯狂地撬开水槽的过滤网。
污秽的残渣里,那枚铂金戒指静静地躺着,内圈我的名字缩写,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反射着冰冷、嘲讽的光。
“海神号”……唯一的幸存者……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却始终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只有冰冷的海水,倾覆的巨响,还有……还有一种强烈的、求生的、不顾一切的本能。
在那最后的时刻,在冰冷和黑暗吞噬意识之前,我是不是……是不是像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什么……或者说,推开了什么?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抖,比深海的寒意更甚。
我再次看向镜子,镜中的男人眼眶深陷,瞳孔是一种近乎纯黑的、吸收光线的颜色,眼白布满了扭曲的、灰蓝色的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又像是……海底的裂隙。
这双眼睛,它们不属于人类。
它们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变成那些漂浮在深海中的、被鱼类啃噬过的眼眶的……替代品?
视线与镜中自己对上的刹那,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溶解。
不再是洗手间……我站在一条倾斜的、豪华的走廊里,地毯吸饱了海水,沉重而湿滑。
警报灯旋转着,投下忽明忽灭的红光,冰冷的海水已经没过了膝盖,并且还在急速上涨。
人们尖叫着,哭喊着,互相推搡着冲向未知的出口,孩子的哭声刺耳尖锐。
然后,我看到了“我”。
年轻的,惊恐万分的“我”,正死死抓着一根金属栏杆,在剧烈倾斜的甲板上艰难维持平衡。
一个穿着救生衣的女人被混乱的人流撞倒,滑向“我”的方向,她的手向上伸着,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对生命的渴望,嘴唇翕动,似乎在求救。
而当时的“我”……
镜中景象猛地拉近,定格在“我”那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那双还是人类的、浑浊的眼睛里,在那一瞬间,闪过的不是怜悯,不是援手,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光。
“我”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求救的手,然后,猛地抬起了脚。
不是踢开,是踩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踩在那只手腕上,借助那股反作用力和女人痛苦的闷哼,将自己推向了更高处,推向了一个半敞着的、通往上层甲板的舱门!
“不——!”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眼前的幻象粉碎。
我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那不是幻觉,那是被遗忘的、深埋在心底的、最丑陋的真相。
我不是幸运,我是用别人的生命,垫在了我苟活的脚下!
那枚戒指,恐怕就是在那个混乱的、充满罪恶的推搡中,从手指上滑脱的。
而如今,报应来了。
我得到了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代价是永远凝视我犯下的罪孽,以及那些因我(或不仅仅因我)而沉入深海的亡魂。
我吞下的鱼眼,连接了那片死亡领域,将那些怨念、那些空洞的注视,一并引渡到了我的身上。
我甚至能隐约“听”到,那些环绕着我的、水印般的苍白幽影,发出了无声的、汇聚成流的低语:
“看……见……了……”
“你……看……见……了……”
“我……们……一……起……看……”
我蜷缩起来,抱住剧痛的头。
世界从未如此“清晰”,却也从未如此黑暗……
慢慢地,我开始尝试习惯它们的陪伴,习惯那无时无刻不萦绕在鼻腔的、混合了腐臭海腥与绝望的冰冷气息。
甚至,那空洞眼眶带来的初始恐惧,也渐渐被一种扭曲的“理解”所取代。
它们冷,我也冷。
它们被困在永恒的黑暗与窒息里,而我,被困在这双被诅咒的眼睛里。
老张头的电话依旧打不通,但我似乎……不再需要他了。
那天,楼下新搬来的邻居,一个总揉着太阳穴,抱怨偏头痛多年的中年男人,在电梯里偶遇我。
他那浑浊的、带着血丝的眼睛,在我这双异变的眼中,清晰得如同解剖图。
我能“看”到他太阳穴下血管不正常的搏动,能“看”到那里面淤积的、如同海底污泥般的暗色。
鬼使神差地,我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仿佛隔着水流传来的空洞回响:“听说……深海鱼头,以形补形,对头痛有奇效。尤其是……眼睛。”
他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我。
但在我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吸走灵魂的瞳孔的注视下,他的疑虑似乎消散了。
一种被看穿病痛的、近乎迷信的敬畏,取代了疑惑。
“真……真的?”
“试试吧。”我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微笑,却只感到面部肌肉像浸透了海水的皮革般僵硬,“老法子,总有点道理。我认识个老渔民……”
我看着他那带着希望和贪婪的眼神,胃里那双冰冷的鱼眼似乎愉悦地蠕动了一下。
视野里,他身后一个漂浮的、穿着破烂水手服的幽影,那空洞的眼眶似乎也转向了他,带着一种……饥饿?
几天后,我在楼道里闻到了炖鱼的腥气,比寻常的鱼腥更浓烈,带着一丝我熟悉的、来自深海的阴冷。
当晚,我的“观众”里,多了一个新的成员——一个抱着头的、身影模糊的男人,他的头颅像熟透的果实般裂开,里面不是脑浆,而是翻滚的、黑暗的海水。
他加入了无声环绕我的行列。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满足感,像深海蠕虫,在我心底滋生。
我的孤独和罪孽就这样被分享了,我看着那新来的、因我而加入的幽影,仿佛看到自己的倒影在黑暗的水面上微微晃动。
第二个,是街角花店那个手腕有旧伤、总是使不上力的姑娘。
我告诉她,以形补形,海鳗的筋骨最好。
第三个,是常去茶馆里那个心脏不好的老先生。
我低声建议,深海鱼的心脏,蕴含着生命最原始的力量。
我成了老张头的影子,一个游荡在都市里的、散播深海诅咒的使者。
我的话语带着一种诡异的说服力,或许是因为我这双非人的眼睛,或许是因为我身上散发出的、与死亡毗邻的气息。
他们看着我,就像当初我看着老张头,在绝望中抓住那根名为“希望”的、淬毒的稻草。
每一次“成功”,我胃里的冰冷就加剧一分,眼眶的滞涩感就更重一层。
视野边缘的水波扭曲更加剧烈,那些幽影的数量在增加,它们靠得更近,几乎要贴到我的皮肤。
有时,在极度寂静的深夜,我仿佛能听到它们无声的低语汇聚成流,不再是简单的“看见了”,而是更复杂的、充满怨毒和引诱的片段:
“来……吧……”
“深……海……等……你……”
“更……多……需要……‘补……形’……”
我分不清那是我自己的念头,还是它们的集体意识。
我沉溺在这种扭曲的“权力”之中,通过将他人拉入这深渊,来短暂麻痹自己对真相的恐惧和负罪感。
我诱导他们,看着他们怀着希望吞下那些来自黑暗深渊的“补品”,然后,在某个夜晚,在我的“视野”里,看到他们以新的、扭曲的形态,加入我身边这支永恒的、沉默的观众队伍。
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彻底模糊。
我走在街上,看到的不再是行人,而是一具具行走的、有着各种“缺陷”的肉体,等待着被“补全”。
大楼是嶙峋的珊瑚礁,车流是散发着油污味的诡异鱼群,天空是倒悬的、没有尽头的海面。
我回到公寓,镜子里的人影越来越陌生。
那双眼睛几乎完全变成了墨黑色,只有最中心,残留着一点点属于人类的、浑浊的底色,像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孤岛。
眼白的部分,灰蓝色的脉络虬结凸起,如同古老海图上的深渊海沟。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指——皮肤下,似乎也有灰蓝色的、细微的脉络在隐隐流动。
而那枚刻着我名字的戒指,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我的手指上,冰冷,紧涩,如同一个无法挣脱的、来自深海的镣铐。
日子变成了一场永不醒来的潮湿梦魇。
我成了都市阴影里的瘟疫医生,只不过我散播的不是治疗,是来自深海的同化。
每一个被我“指点”过的人,都在吞下那些扭曲的“补品”后,逐渐被拖入我这共享的恐怖视野。
我的公寓不再是住所,它是一个坐标,一座信号塔,连接着这片钢筋水泥森林与那片无光之海。
同时,幽影的数量还在急剧增加,他们挤满了我的空间,苍白,浮肿,沉默。
那个头痛的邻居,头颅裂开,翻涌着黑水;花店的姑娘,手腕处延伸出如同海鳗般滑腻的触须;茶馆的老先生,胸腔敞开,里面搏动的不再是心脏,而是一团闪烁着磷光的、不规则蠕动的肉块。
他们环绕着我,空洞的眼眶不再是单纯的恐怖象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流,一种冰冷意识的共鸣。
我甚至不再需要主动去寻找“猎物”,一种无形的力场以我为中心扩散。
街上,那些身体有恙的人,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目光呆滞地看向我所在的窗口。
他们会听到某种呼唤,关于“补形”的低语直接在他们脑海响起。
而我,只需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他们,就能完成一次“播种”。
我的身体也在发生不可逆的变化。
皮肤变得苍白,湿冷,皮下那灰蓝色的脉络日益清晰,像叶脉,又像海底植物的根系。
眼眶里的沉重感几乎让我无法正常抬头,那两颗眼球仿佛有了自己的重量,想要挣脱眼眶的束缚,回归它们来的地方。
我的味蕾只能尝出咸腥,对任何正常食物都感到恶心。
偶尔,我会无意识地吐出冰冷、咸涩的海水。
我知道,我快被“补”完了——我补回了视力,却正在失去作为“人”的一切。
转折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暴雨如注,敲打着窗户。
闪电撕裂天空,瞬间将屋内照得一片惨白。
在那刺目的光亮中,我环顾四周,看着那密密麻麻、几乎填满每一寸空间的幽影。
他们的脸在电光中明灭,空洞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凝聚。
不是怨毒,不是仇恨。
是一种更古老、更冰冷的……期待。
就在这时,一阵与风雨声截然不同的、缓慢而沉重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像是什么湿透的重物在撞击门板。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因为没有访客会在这种时候来找我,那些被我“转化”的人,他们早已失去了敲门的欲望和能力。
我僵硬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外面站着的,是老张头。
但他不再是那个浑身海腥味的干瘦渔民。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像是某种制服的黑色服装,料子防水,在廊灯下泛着湿滑的光。
他的脸依旧布满皱纹,但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和我一样,是纯粹的、吸收光线的墨黑,甚至比我的更甚,深不见底。
他手里提着一盏古旧的、黄铜制成的潜水提灯,玻璃罩内没有火焰,只有一团缓缓旋转的、幽绿色的磷光,映照着他非人的脸庞。
他没有打伞,但雨水似乎主动避开了他,在他周身形成一个无形的罩子。
他咧嘴笑了,露出那口焦黄的牙,但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验收成果般的满意。
“时候到了,小子。”他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盖过了门外的风雨声。“‘播种’完成得很好。这片区域的‘窗口’已经稳定。”
我猛地拉开门,冰冷的雨水和狂风瞬间灌入,却无法吹散我内心的寒意。
“你……你到底是谁?!”我嘶哑地问,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形。
“我?”老张头,或者说,那个占据着老张头形体的东西,提了提手中的磷光灯,“我们是‘清道夫’,你也可以叫我们……‘归墟的引路人’。”
他迈步走进我的公寓,对那些挤满空间的幽影视若无睹,仿佛它们只是寻常的家具。
“生命淤积,灵魂滞涩,这片土地需要……清理和回归。”他用那双墨黑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幽影,像是在清点货物。“纯粹的毁灭太低效了。‘以形补形’,多好的法子。利用你们自身的贪婪和恐惧,利用你们对肉体的执着,将你们一点点‘转化’,打开通往归墟的‘窗口’。你们自己,就是最好的坐标和燃料。”
他看向我,目光冰冷如同万米海沟:“你做得不错。你的罪孽,你的恐惧,你对‘补形’力量的滥用,极大地加速了这个过程。现在,这个‘窗口’足够稳定,可以迎接……‘回归’了。”
然后,他举起那盏提灯,幽绿色的磷光骤然暴涨,如同活物般流淌出来,淹没了整个房间。
墙壁、地板、天花板开始溶解,不是崩塌,而是像盐块投入水中一样,无声地消融,露出后面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海。
冰冷的海水轰然涌入,带着万吨的压力和无数溺亡者的低语。
我身后的那些幽影,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它们不再沉默,发出了无声的尖啸,身体扭曲着,化作一道道苍白的流光,被吸入那盏提灯,吸入提灯后那片无尽的黑暗。
同时,我的身体也开始溶解——皮肤、肌肉、骨骼,都在那幽绿磷光和海水中软化、剥离。
那枚紧紧箍在我手指上的戒指,第一个融化,消失无踪。
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解脱感。
我最后看向老张头,他站在汹涌的海水与磷光中,身形开始模糊,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
他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我意识中响起,带着一丝嘲弄:“记住,不是我们选择了你。是你内心的黑暗,你对‘补全’的渴望,选择了我们。以形补形,你最终……补成了我们需要的‘形状’。”
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
我感觉自己不再有形体,只是一缕意识,随着无数同样的意识流,汇入那冰冷、寂静、永恒流动的黑暗深渊。
向下,向下,永无止境。
……
几天后,新闻报道了一则奇闻。
本市一栋老式公寓楼内,多名居民在同一晚神秘失踪,现场没有任何打斗或强行闯入的痕迹,只在其中一间公寓的地面上,发现了一小滩成分未知的、带着强烈海腥味的粘稠液体,以及一些类似水渍干涸后的灰蓝色结晶。
专家无法解释,最终列为悬案。
而城市的另一头,一个新的“老张头”也许正提着渔箱,走向下一个被病痛和绝望折磨的灵魂,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
“老弟,听说你长期头痛,是吗?深海鱼头,以形补形,效果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