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踏天之欲与天齐

惊涛昨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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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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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陌将染血的铜铃贴身藏好,借口采药频繁出入鬼愁涧照顾垂死老道。

>村外荒山出现暗红劲装的陌生人,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逡巡搜索。

>少年发现每次触碰铜铃,疲惫如潮水退去,精神却坠入更深的迷雾。

>当他嚼碎草药敷上老道肩胛发黑的爪痕,铜铃在怀中突然发烫——

>石缝外枯枝断裂声响起,暗红身影的刀尖已挑开垂藤。

---

林陌几乎是滚爬着翻上鬼愁涧最后一道陡坡的。后背重重撞在一丛带刺的荆棘上,尖锐的疼痛刺穿了麻木,却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他瘫在坡顶,像一条离水的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山风灌入肺叶的刺痛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那味道不仅来自怀中粗布包裹的铜铃,更仿佛已渗入他的皮肤,浸透了他的骨髓。

天光已经大亮,惨白地照着贫瘠的山坡。老黄牛还拴在那棵半枯的老松树下,正焦躁地用蹄子刨着地,看到林陌的身影,发出低低的、带着不安的哞叫。

“老黄…” 林陌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不住地打颤。攀爬涧壁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更可怕的是,涧底那无声的惨烈杀戮和怀中这冰冷诡异的物件,如同两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他十二岁的脊梁上,几乎要将他碾碎。

他手脚并用地爬到老松树下,解开绳索。粗糙的草绳磨破了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他靠着树干喘息,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下方那条如同大地伤疤的鬼愁涧。涧口被狰狞的鹰嘴岩遮挡着,死寂一片,仿佛昨夜的血腥与疯狂只是他的一场噩梦。可怀中那冰冷坚硬、隔着粗布依旧传递着微弱悸动的触感,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那不是梦。

铜铃!那半个要命的铜铃!

林陌的手猛地按在胸口,隔着破烂的衣衫和粗糙的布包,死死攥住那冰凉的轮廓。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扔掉它!这个念头无比强烈。把它丢进深涧,或者埋进最深的土里!这东西沾满了老道的血,引来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灾祸的源头!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扯出布包,远远抛开。然而,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布面下冰凉的金属时,老道最后那双燃烧着火焰、又瞬间化为灰烬的眼睛,以及那无声却清晰得如同烙印的唇语——“带…它…活…下…去…”——猛地撞进脑海。

那双眼睛里,有玉石俱焚的疯狂,有洞穿一切的锐利,但最后凝固的,却是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托付。他拼尽最后的力量,拉了自己一把,用生命为自己炸开了一条血路……如果丢掉这铜铃,老道的死,岂不是毫无意义?那些魔头,会放过一个目睹了这一切的放牛娃吗?

林陌的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树皮,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干枯的松脂。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让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摇摇欲坠。扔掉是死路,带着……似乎也是死路?只是死得晚一些,甚至可能……拖累娘亲?

想到娘亲,林陌的心猛地一抽。她蜡黄的脸,深陷的眼窝,袖口那刺目的暗红血迹,还有灶台上那碗稀薄得照见人影的糊糊……像一根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他出来太久了!娘一定等急了!她咳得那么厉害……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愧疚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挣扎。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沾了一手泥污和冷汗,也抹去了眼中翻涌的水汽。不能倒下!娘还在等他!他必须回去!

林陌猛地吸了一口气,山间清晨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强行压下胸口的翻腾。他不再看鬼愁涧,不再去想怀中的铜铃,所有的念头只剩下一个——回家!回到那个破败却唯一能给他庇护和温暖的茅草屋!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牵起老黄牛的缰绳。“走…回家…” 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一人一牛,沿着熟悉的山坡小径,踉踉跄跄地往青石村走去。脚步虚浮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怀中的铜铃随着身体的晃动,一下下硌着他的胸口,冰冷的触感和那若有若无的奇异悸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昨夜经历的恐怖。涧水的轰鸣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混合着那两声沉闷的“噗噗”爆响和老道倒下的闷响,交织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魂曲。

快到村口时,林陌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紧张地张望。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空无一人。清晨的薄雾笼罩着破败的村落,十几间茅草屋静悄悄的,只有几缕稀薄的炊烟无力地飘向灰白的天空。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死气沉沉,贫瘠而压抑。

没有预想中围观的村民,没有异样的目光。这让林陌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心头的巨石并未放下。他低着头,尽量缩着肩膀,牵着牛,快步走向村尾自家那间最偏僻的茅屋。仿佛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恐怖东西在追赶。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草药味和烟火气的气息扑面而来。灶膛里还有微弱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陌…陌儿?” 一个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角落的床铺传来。

林陌的心猛地揪紧。他循声望去,只见娘亲苏慧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乌青,嘴唇干裂发白。她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此刻正死死盯着门口,在看到林陌身影的瞬间,那死寂般的眼底才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虚脱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忧虑和恐惧覆盖。

“娘!” 林陌几步冲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他看到娘亲伸出的手枯瘦如柴,手背上青筋凸起,还在微微颤抖。

苏慧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力道之大,指甲几乎掐进林陌的皮肉里。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扫视着林陌全身——破烂不堪、沾满泥土苔藓的衣衫,手臂和膝盖上被岩石刮破、渗着血珠的伤口,脸上、脖颈上蹭到的污泥和草屑,还有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惊惶疲惫的眼睛。

“你…你去了哪里?!” 苏慧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和恐惧,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咳…咳咳咳…是不是…是不是去了鬼愁涧?!你…你是不是去了那里?!说话啊!” 她死死攥着林陌的手臂,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会消失不见,浑浊的眼泪顺着深陷的眼角汹涌而出,在她蜡黄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

看着娘亲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担忧而扭曲的脸庞,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林陌只觉得心如刀绞。他不能说实话!绝对不能!鬼愁涧里的血腥,怀中的铜铃,那些穿着暗红劲装的恐怖魔头……这些真相足以让本就病入膏肓的娘亲瞬间崩溃!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没…没有!” 林陌慌忙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和颤抖,“娘,我没去鬼愁涧!真的!我…我就是采药走远了点,在…在北坡那边,摔了一跤,滚进一个山沟里了,费了好大劲才爬出来…天就亮了…” 他语速飞快,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娘亲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摔了?摔成这样?” 苏慧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林陌身上那些明显是攀爬刮蹭的伤口,还有他衣角沾着的、鬼愁涧特有的那种深褐色湿滑苔藓。“北坡哪来这种苔藓?!你骗我!你是不是去了鬼愁涧?!你是不是碰了那里的东西?!你说话啊!” 巨大的恐惧让她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抓着林陌的手也越发用力。

林陌只觉得手臂被抓得生疼,娘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他强忍着疼痛和翻腾的酸楚,猛地低下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娘!我真的没去!就是摔了!你看,药草…药草还在!”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转身冲到墙角,一把抓起那个沾满泥土的背篓,将里面的草药一股脑倒在娘亲床边。几株苦蒿,几根开着小白花的草茎,还有一些灰扑扑的苔藓地衣,散落在破旧的草席上,带着山野的土腥气。

看到那些熟悉的、在北坡也能采到的草药,苏慧眼中那狂乱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恐惧和质疑,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后怕。她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死死抓着林陌的手也渐渐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她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没去…就好…没去就好…” 她喃喃着,声音低弱得如同呓语,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陌儿…听娘的话…离那地方…远点…越远越好…那里面…有吃人的东西…碰不得…沾不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林陌看着娘亲憔悴不堪、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的面容,听着那断断续续、充满无尽恐惧的告诫,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愧疚和酸楚。他骗了娘亲,用一堆草药掩盖了惊天的秘密和血腥。可他不后悔。他宁愿自己背负这沉重的枷锁,坠入未知的深渊,也不愿让病弱的娘亲再承受一丝一毫的惊吓。

“娘,我知道了,我再也不去了。” 林陌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娘亲干裂的唇边,“您喝口水,别说话了,歇着吧。”

苏慧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了几口冰凉的井水,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才稍稍缓解。她疲惫地摆摆手,示意林陌放下水瓢,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儿子身上那些新鲜的伤口和狼狈不堪的样子,最终落在墙角那堆沾着新鲜泥土的草药上。

“药草…还湿着…” 她喘了口气,声音微弱,“日头…日头出来晒晒…别捂坏了…明日…还指着它换米…” 她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息片刻,深陷的眼窝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对明天那点微薄希望的执着。

“嗯!我这就去晒!” 林陌连忙应道,心头又是一阵揪痛。娘亲到了这个时候,心心念念的还是那点换米的草药,还是他明天的口粮。他不敢再耽搁,小心翼翼地扶娘亲躺好,盖好那床薄得可怜的破棉被,然后快步走到墙角,将背篓里的草药仔细地摊开在门口一块还算干净、能被晨光照到的空地上。他动作麻利,仿佛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暂时压住心底翻涌的恐惧和茫然。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灶台边。锅里的糊糊早已冰冷凝固。他添了一把柴火,用火折子小心地点燃。潮湿的柴禾冒出呛人的浓烟,好一会儿才燃起微弱的火苗。他将那点冰冷的糊糊重新加热,看着锅里再次升起带着苦涩野菜味的热气,眼神却有些空洞。

怀中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如同一个无法忽视的异物,时刻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老道…他还活着吗?涧底石缝里,那个气息奄奄的老人,在经历了那样惨烈的爆发后,还能撑下去吗?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面对随时可能回来的凶徒和可能被血腥味引来的野兽…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老道救了他,用命为他炸开了一条生路。而自己,却把他丢在了那个地狱般的石缝里等死!

不行!不能这样!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底疯长。他必须回去看看!哪怕只是确认老道的生死!哪怕只是…给他喂口水!否则,他这辈子都无法心安!

可是…怎么跟娘亲说?她刚刚才被安抚下去,如果自己再提出门,而且是去采药…娘亲会信吗?会不会再次引发她剧烈的情绪波动?

林陌的眉头死死拧紧,看着锅里渐渐冒出小泡的糊糊,苦苦思索着借口。

“咳咳…陌儿…” 娘亲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陌连忙盛了一碗温热的糊糊端过去:“娘,糊糊热了,您吃点。”

苏慧摇摇头,蜡黄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娘不饿…你吃…” 她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茅草屋顶,望向某个未知的远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村里…不太平了…”

林陌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顿,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村里?怎么了?”

“早上…你张老爹…拖着柴禾回来…” 苏慧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说…说在村西头的野狐岭…看见…看见几个生面孔…”

野狐岭!那是离鬼愁涧不算太远的一片乱石荒坡!

林陌的呼吸骤然屏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穿着…暗红色的…短打衣服…” 苏慧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草席,“背着刀…眼神…冷得很…像…像刀子…在岭上…转来转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暗红色短打!背着刀!眼神冰冷!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陌的脑海!鬼愁涧石缝外,那两道被老道用生命血符炸成血雾的身影,身上穿的不正是暗红色的劲装吗?!他们还有同伙!而且已经搜到村子附近了!他们是在找老道!找那半个铜铃!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端着碗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温热的糊糊晃动着,几乎要泼洒出来。

“你张老爹…吓得够呛…” 苏慧没注意到儿子的异样,依旧沉浸在巨大的不安里,声音带着后怕,“说那些人…身上有…有煞气…不像好人…让大伙…都警醒点…晚上…关好门…”

煞气!林陌想起了涧底那如同实质般冰冷的杀意,那漠视生命的血腥气息!张老爹的感觉没错!那些人,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娘…” 林陌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强迫自己稳住手,将碗放在娘亲床头的小木墩上,“您别担心…也许…也许是过路的猎户…”

“猎户?” 苏慧猛地摇头,蜡黄的脸上肌肉紧绷,深陷的眼窝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哪家的猎户…穿成那样…眼神…像要吃人?陌儿…听娘的话…这几天…别往远处跑了…就在村边…挖点野菜…采点药…那些人…邪性…” 她死死盯着林陌,浑浊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严厉和恳求。

“嗯!我知道了娘!我不乱跑!” 林陌用力点头,心头却是一片冰冷。不乱跑?他怎么可能不乱跑?老道还在涧底!那些魔头就在附近搜索!他必须回去!必须更加小心地隐藏踪迹!

“娘,您先吃点东西,我去…我去把草药翻翻,别晒过头了。” 林陌找了个借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床边。他走到门口,蹲在摊开的草药旁,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叶片,眼神却飘向了村西头野狐岭的方向,充满了惊惧和焦虑。

* * *

晌午惨白的日头高悬,吝啬地洒下一点微薄的热量,却驱不散青石村弥漫的压抑。林陌蹲在自家低矮的土坯墙根下,手里拿着一块硬邦邦的、掺了大量麸皮的杂粮饼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味同嚼蜡。粗糙的饼渣刮着喉咙,他需要费力地吞咽才能送下去。目光却如同受惊的雀鸟,警惕地扫视着村中那条唯一的主路和通往山外的路口。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几个穿着同样破旧的村民聚在村中那口水井旁,压低了声音交谈着,不时紧张地朝村外张望。住在村东头的王婶挎着个破篮子,脚步匆匆地从林陌家门口经过,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看到林陌,也只是匆匆点了点头,便加快脚步钻进了隔壁的院子。

“听说了吗?野狐岭那边…” 井边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声,被风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看见了,三个!穿得跟血葫芦似的,背着那么长的刀…”

“…眼神凶得很,我远远瞅了一眼,心都跳到嗓子眼了…”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找人?”

“…谁知道!张老爹说让咱们都小心点,别惹上麻烦…”

“…这世道…唉…”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林陌的心上。三个!比昨晚在涧底遇到的还多一个!他们果然在搜索!而且范围在扩大!从野狐岭到鬼愁涧,距离并不遥远!老道藏身的石缝虽然隐蔽,但如果他们扩大搜索范围,仔细探查涧底…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林陌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将最后一点饼子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囫囵咽下,粗糙的饼渣刮得食道生疼。不行!不能再等了!必须趁现在白天,那些魔头可能还在野狐岭一带,尽快返回涧底!给老道送点水,处理一下伤口,确认他的情况!如果能想办法把他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看了一眼屋内,娘亲似乎因为疲惫和惊吓,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发出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机会!

林陌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他走进屋里,拿起墙角的背篓,又飞快地将晒在门口的草药收拢了一小部分放进去——这是必需的掩护。然后,他拿起那个装水的旧竹筒,走到水缸边,将里面灌满了清澈的井水。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娘亲床边,低声唤道:“娘?娘?”

苏慧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浑浊而迷茫。

“娘,我去…去村北坡那边看看,昨天好像看到几株地榆草,还没长好,今天再去瞅瞅,顺便采点野菜。” 林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手心却全是冷汗。村北坡,与鬼愁涧所在的西边方向正好相反。

苏慧似乎没有完全清醒,只是疲惫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应和,眼皮又沉重地合上了。

林陌不敢再多看,生怕娘亲看出端倪。他背起竹篓,拿起竹筒,脚步尽量放轻,快步走出了家门。直到走出村子几十步远,彻底看不见村口那棵老槐树了,他才猛地加快脚步,心脏如同擂鼓般在胸膛里撞击。

他没有走向村北坡,而是折向了西边,朝着鬼愁涧的方向!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弓着腰,借助着山坡上稀疏的灌木丛和嶙峋的怪石作为掩护,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浑身紧绷,几乎要跳起来。野狐岭就在西边!那些穿暗红衣服的魔头就在那片区域活动!

他选择了一条更偏僻、更陡峭、也更隐蔽的小路。这条路平时几乎没人走,布满碎石和荆棘。他手脚并用,攀爬得异常艰难,裸露的手臂和小腿被尖利的岩石和带刺的灌木划出一道道新的血痕,汗水混合着泥土流进伤口,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他顾不上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赶在那些魔头之前回到石缝!

就在他艰难地绕过一片茂密的荆棘丛时,前方不远处的山脊线上,三个身影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林陌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变得冰凉!他猛地扑倒在地,将身体死死地贴在一丛茂密的、带着倒刺的酸枣灌木后面,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三个人!就在前方不到五十丈的山脊上!他们穿着统一的暗红色劲装,如同三团凝固的、不祥的污血,在灰黄的山坡上异常扎眼。身形高大,动作矫健而警惕,背上果然都背着用灰布包裹的长条形兵器,看形状,绝对是刀!他们分散开来,呈扇形缓慢地移动着,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一寸寸地扫视着脚下的山坡、沟壑、石缝,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痕迹。

其中一人正好侧对着林陌的方向。那是一个面容阴鸷的中年汉子,左边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颧骨一直划到嘴角,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脸上,让他本就凶狠的眼神更添了几分煞气。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仔细查看脚下的地面。林陌甚至能看到他腰间皮带上挂着的几个鼓鼓囊囊的皮囊,还有靴筒里隐约露出的匕首寒光。

另外两人也相隔不远,一个身材格外魁梧,像一头直立的黑熊;另一个则显得精瘦些,动作像狸猫般轻捷。

林陌的心跳得如同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他死死地屏住呼吸,连一丝最微弱的气息都不敢泄露,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刀疤脸汉子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他们在找痕迹!找老道逃走的痕迹,或者…找自己留下的痕迹!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陌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冲刷的轰鸣声。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却连眨眼都不敢。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僵硬的姿势而开始酸痛麻木,身下尖锐的碎石和酸枣刺扎进皮肉,带来阵阵刺痛,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用更强烈的痛感来提醒自己保持绝对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有一炷香那么长。那个刀疤脸站起身,似乎对另外两人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三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声音被山风吹散,听不真切。然后,他们改变了方向,不再朝林陌藏身的下方搜索,而是沿着山脊,朝着更靠近鬼愁涧的方向缓慢移动过去。

直到那三团刺眼的暗红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另一片山石的拐角处,再也看不见了,林陌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猛地一松。他像被抽掉了骨头般,整个人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出来。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好险!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他瘫在灌木丛后,足足喘息了一刻钟,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恐惧并未消失,反而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些追杀者的存在和搜索的严密,而变得更加沉重和具体。他们就在附近!像嗅到血腥味的豺狼,不找到猎物绝不罢休!

必须更加小心!林陌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土和草屑,也顾不上处理被荆棘划破的伤口。他警惕地观察了四周许久,确认没有任何动静后,才再次弓起身子,选择了更加隐蔽、更加难行的路线,几乎是贴着地面,手脚并用地朝着鬼愁涧的方向爬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 * *

重新回到鬼愁涧口,那熟悉而阴冷的湿气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时,林陌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伏在鹰嘴岩的阴影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侧耳倾听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涧底只有涧水永不停歇的轰鸣,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声,只有死寂。昨夜的血腥,似乎被这深涧吞噬了,只留下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却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确认暂时安全后,林陌才像壁虎一样,贴着陡峭湿滑的涧壁,一点点向下挪动。他不敢再走昨晚攀爬的路线,而是选择了更偏僻、更艰难的一条石缝。每一次落脚都异常谨慎,生怕踩落碎石发出声响。怀中的竹筒和背篓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每一次晃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当他终于再次挪到那块巨大岩石形成的三角石缝入口时,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混合在一起,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口鼻上。他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入口处,那两滩已经变成暗褐色、粘稠发黑的血迹依旧触目惊心,星星点点的碎骨和难以名状的碎块散落在周围,上面甚至爬着几只贪婪的黑色甲虫。

林陌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投向石缝深处。

老道依旧倒在他离开时的位置,姿势甚至都没有太大变化。枯槁的身体蜷缩着,无声无息。

死了?

林陌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悲凉和负罪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爬进石缝。阴冷潮湿的气息包裹着他,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味道让他头皮发麻。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老道的鼻端。

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气流!

林陌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他还活着!尽管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但他确实还活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庆幸涌上心头,瞬间冲淡了恐惧。他连忙解下竹筒,小心地托起老道沉重的头颅。老道的嘴唇干裂得如同久旱的河床,布满血痂。林陌将竹筒口凑近,一点点滴入清冽的泉水。

起初毫无反应,水顺着嘴角流下,混着泥污。林陌不放弃,耐心地持续滴着。终于,老道干枯的喉咙似乎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这微小的反应让林陌精神大振!他连忙又喂了几口,直到老道不再吞咽才停下。

他放下竹筒,目光落在老道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上。一夜过去,伤口边缘的青黑色似乎又蔓延了一些,尤其是肩胛处那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散发着淡淡的腥臭。敷在上面的草药糊早已被渗出的黑血浸透、冲散。

必须重新处理!

林陌立刻放下背篓,拿出里面几株新鲜的苦蒿和那种开着小白花的草药(他记得村里老人说过这种草有清凉作用)。他摘下叶片和花朵,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弥漫整个口腔,刺激得他眼泪直流,但他强忍着,直到将草药嚼成黏糊糊的糊状。

他再次用竹筒里剩下的清水,小心地冲洗老道那些狰狞的伤口。冰冷的泉水刺激下,老道的身体似乎又微微抽搐了一下。林陌的动作尽可能轻柔,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条,蘸着水,一点点擦拭掉伤口上的污血和腐败的草药残渣。翻卷的皮肉和惨白的骨茬再次暴露出来,看得他头皮发麻。

他强迫自己镇定,将嚼好的新草药糊,厚厚地敷在那些较深的伤口上,尤其是肩胛处发黑的爪痕。当草药糊接触到那紫黑色的皮肉边缘时,果然再次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一股更浓的焦糊味混合着血腥弥漫开来。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伤口,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触碰到那紫黑色皮肉的瞬间——

嗡!

一股强烈的悸动感猛地从怀中爆发!是那半个铜铃!

它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隔着粗布包裹和一层薄薄的衣衫,那灼热的温度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陌的胸口皮肤上!与此同时,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的奇异暖流,如同苏醒的岩浆,瞬间从铜铃所在的位置奔涌而出!它没有扩散全身,而是精准地、如同受到某种指引般,顺着林陌的经络手臂,流向他正按在老道伤口上的指尖!

林陌惊得差点跳起来!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又看向自己按在老道伤口上的手指。

指尖上,那刚刚涂抹上去的、还带着苦涩青草气息的草药糊,似乎…正在发出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绿色的微光?而老道伤口边缘那原本缓慢扩散的紫黑色,在这淡绿微光和指尖传来的奇异暖流作用下,竟然…似乎…停止了蔓延?!

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陌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狂喜!这铜铃…它在回应?它在…帮助治疗?!

他下意识地更加集中精神,将手掌完全覆盖在肩胛处那最严重的爪痕伤口上,努力去“引导”那股从铜铃传来、汇聚在指尖的奇异暖流。

嗡!

铜铃的悸动似乎更强烈了一分,灼热的温度依旧,但那股暖流却变得更加温顺和集中,如同汩汩温泉,持续不断地通过林陌的手掌,注入老道那可怕的伤口。

林陌屏息凝神,眼睛死死盯着伤口的变化。在淡绿微光和持续暖流的包裹下,伤口边缘那令人心悸的紫黑色,似乎真的不再扩散了!甚至…那翻卷的皮肉边缘,原本黯淡无光的色泽,似乎也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生机?虽然变化极其细微,但对于一个濒死之人来说,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

一股巨大的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林陌连日来的恐惧和疲惫!这铜铃!它不仅仅是个灾星!它…它似乎还拥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能缓解自己的疲惫(他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经过刚才的攀爬和惊吓,本该累得虚脱的自己,精神竟然异常清明,身体的酸痛也减轻了许多),甚至…还能疗伤?!

这个发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他心头的沉沉阴霾!虽然依旧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但这铜铃展现出的奇异能力,无疑给了他一丝活下去、甚至…完成老道嘱托的希望!

他不敢怠慢,更加专注地维持着这种状态,手掌覆盖着伤口,引导着那股奇异的暖流。同时,他也留意到,每一次引导暖流,怀中的铜铃就会持续地发烫,那悸动感也会增强,仿佛这种能力也需要消耗它本身的某种“力量”。

时间在专注的治疗中一点点流逝。石缝外的天光渐渐西斜,涧底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林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长时间的专注和精神引导让他感到一丝疲惫,但相比于铜铃带来的精神清明和伤口停止恶化的喜悦,这点疲惫微不足道。

终于,老道肩胛处那几道最可怕的爪痕,边缘的紫黑色被牢牢地遏制住了,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淡化的迹象。翻卷的皮肉虽然依旧狰狞,但似乎也停止了腐败。老道的呼吸依旧微弱,但似乎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丝丝。

林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收回手。指尖那淡绿的微光也随之消失。怀中的铜铃温度迅速降低,悸动感也平息下去,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常态,只是那若有若无的奇异感觉依旧存在。

他看着老道依旧昏迷、但气息似乎稳定了一点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最后目光落在胸口那藏着铜铃的位置,眼神复杂无比。恐惧、好奇、感激、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交织在一起。

他小心地给老道喂了几口水,将剩下的草药糊敷在其他伤口上(没有铜铃辅助,效果显然差了很多)。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掏出怀里那个被粗布包裹的铜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一层布,露出了那冰冷、布满铜锈的残破一角。

指尖轻轻触碰上去。

嗡!

熟悉的悸动感再次传来,冰凉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凉感如同山泉,瞬间从指尖流遍全身,冲刷掉他积累的疲惫,精神为之一振,连带着感官似乎都敏锐了一些。昨夜那种看到破碎巨钟的幻象没有再次出现,但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内视”的感觉却隐隐浮现——他能模糊地“感觉”到,铜铃内部似乎有一种微弱却坚韧的“能量”在缓缓流转,如同即将枯竭的溪流。刚才的治疗,似乎消耗了它不少。

这奇异的现象让林陌对这铜铃愈发好奇。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疗伤?为什么能缓解疲劳?它内部那流转的东西又是什么?老道拼死守护它,那些魔头疯狂追杀它,难道都是因为它拥有的这些神奇力量?

无数个疑问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盘旋。他尝试着将精神再次集中,试图去“触碰”或者“引导”铜铃内部那微弱流转的能量。然而,这一次却失败了。那能量似乎有自己的轨迹,不为所动。只有当他将铜铃贴近伤口,或者自己极度疲惫时触碰它,它才会主动释放出那种奇异的暖流或清凉感。

研究无果,林陌小心翼翼地将铜铃重新包裹好,贴身藏好。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他看了一眼依旧昏迷的老道,又警惕地听了听洞外的动静。涧水轰鸣依旧,没有其他异响。

暂时安全。但此地不宜久留!那些魔头随时可能搜到这里!

林陌站起身,在石缝里仔细搜寻起来。他需要找到一个更隐蔽、更安全的地方安置老道。这个石缝虽然隐蔽,但入口处的血腥味太浓了,迟早会引来麻烦。

他在石缝深处,靠近涧壁的地方发现了一道极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裂缝。裂缝内部似乎有个小小的凹坑,虽然更加阴冷潮湿,但位置更深,被几块巨大的落石遮挡着,入口处的血腥味也很难飘进去。

就是这里了!林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小心翼翼地将老道沉重的身体挪进那道狭窄裂缝的凹坑里。他用枯叶和碎石尽量掩盖了入口搬动的痕迹,又在入口处撒上一些涧底的湿土和苔藓,尽量掩盖血腥气。做完这一切,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道藏身的那道裂缝,确认看不出破绽,才背起竹篓,拿起空了的竹筒,准备离开。临走前,他想了想,又将自己仅剩的一点干粮——一小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掰碎了放在老道头边一块干净的岩石上,用几片大叶子盖好。又用竹筒接了点干净的涧水,放在旁边。

“老伯…撑住…” 林陌对着昏迷的老道,无声地低语了一句,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然后,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攀爬出鬼愁涧。

* * *

夕阳将青石村染上一层血色。林陌拖着疲惫却异常“清明”的身体回到村口时,正好看到小渔挎着个小小的竹篮,从村东头她家的方向走过来。少女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脚步也有些迟疑。

“小渔?” 林陌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小渔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林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亮起光芒,但随即又被浓浓的担忧覆盖。她快步跑过来,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陌哥!你…你没事吧?我听王婶说,你早上又去采药了?还…还摔了?”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林陌身上明显是攀爬刮蹭的新旧伤痕和破烂的衣衫,小脸绷得紧紧的。

“没…没事,就是不小心滑了一下。” 林陌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含糊地应道。面对小渔清澈的、毫不掩饰的关切眼神,他心中的愧疚感更重了。他骗了娘亲,如今还要骗这个唯一关心他的伙伴。

“还说没事!” 小渔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林陌的手腕,冰凉的小手带着微微的颤抖,“你看你!手上全是口子!衣服也破了!” 她看着林陌手臂上那些被荆棘和岩石刮破、渗出细密血珠的伤口,眼圈微微泛红,“林陌哥…村里…村里不太平了,你…你别再往远处跑了行不行?我…我害怕…”

少女温热的气息拂过林陌的手臂,带着山野间特有的青草芬芳。那冰凉而微微颤抖的小手传递过来的担忧和恐惧,像一股暖流,却又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猝不及防地撞进林陌冰冷而紧绷的心房。他浑身一僵,手臂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麻痒感。

小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了手,白皙的小脸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直染到了小巧的耳垂。她慌乱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沾了泥土的鞋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我爹说…那些人还在西边转悠…眼神凶得要吃人似的…”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林陌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恳求,“林陌哥…你答应我…别去那边了…好不好?”

夕阳的金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片小小的、不安颤动的阴影。她身上那股混合着皂角清香和少女特有体息的味道,在血腥与恐惧萦绕的世界里,显得如此干净而珍贵。林陌看着她羞红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某个坚硬冰冷的角落,似乎被这纯粹而炽热的关切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有些沙哑:“嗯…我…我知道了。” 他不敢看小渔的眼睛,目光落在她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上,“你…你也小心点,别乱跑。”

得到他的回应,小渔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将挎在手臂上的小竹篮往前一递,声音带着一丝雀跃和羞涩:“给…给你!我下午去挖野菜,看到几株婆婆丁,嫩着呢!还有…还有…” 她掀开篮子上盖着的几片大叶子,露出下面几块用干净叶子仔细包好的、还带着温热气息的东西,“这是我娘刚烙的荞麦饼子…没掺多少麸皮…你…你和苏姨分着吃…”

篮子里,几株水灵灵的婆婆丁(蒲公英)翠绿欲滴,旁边是几块巴掌大小、颜色深褐却散发着粮食特有香气的荞麦饼。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家里那点可怜的糊糊早已见底,娘亲需要东西果腹!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强烈的酸涩瞬间冲上林陌的鼻腔和眼眶。他看着小渔清澈眼眸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期待,看着她因为羞涩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再想到自己怀中那个沾满血腥、引来杀身之祸的诡异铜铃,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小渔…谢谢你…” 林陌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竹篮。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小渔微凉的手背,两人都像是被电流击中般微微一颤,飞快地收回了手。

“没…没什么…” 小渔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慌乱地后退了一小步,目光飞快地扫过林陌沾满泥土和草屑的脸庞,落在那些新鲜的伤口上,眼中又泛起心疼,“你…你的伤…回去用清水洗洗…别…别沾了脏东西发起来…”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飞快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塞到林陌手中,“这个…给你…”

林陌低头一看,掌心躺着一只用翠绿草叶编织的蚱蜢。草叶新鲜,还带着清晨的露水气息,蚱蜢的形态活灵活现,触须纤细,翅膀微张,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走。正是他昨日在鬼愁涧生死挣扎前,小渔塞给他的那只!

“我看你昨天那个…弄丢了…” 小渔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温柔,“这个…新的…能…能保佑平安…” 说完,她再也承受不住林陌的目光,猛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开了,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林陌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只带着少女体温和青草芬芳的草蚱蜢,另一只手提着沉甸甸的竹篮。夕阳的余晖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小渔纯净的关切和那小小的草蚱蜢,如同黑暗深渊里透进的一缕微光,温暖得让他想哭,却也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早已被那个冰冷的铜铃拖入了无边的黑暗和血腥,离小渔这样干净温暖的世界,越来越远。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草蚱蜢,翠绿的草叶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将它也放进了怀里,紧贴着那个冰冷沉重的铜铃。一边是带来死亡和恐惧的诅咒之物,一边是寄托着纯真祈愿的草编蚱蜢。冰与暖,死与生,就这样荒诞而沉重地紧贴在他的心口。

* * *

接下来的两天,林陌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借口去北坡采药(实则绕路),极其小心地避开村民的视线和可能存在的暗哨,潜入危机四伏的鬼愁涧。每一次下涧,都如同一次生死考验。他变得更加谨慎,选择不同的、更隐蔽的路线,仔细消除自己留下的痕迹,像一只真正的幽灵,在嶙峋的怪石和轰鸣的涧水间穿行。

老道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但林陌惊喜地发现,在铜铃那神奇能力的辅助下,他肩胛处那几道最致命的爪痕,边缘的紫黑色毒素竟然真的被遏制住了,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淡化的迹象!其他伤口的恶化也明显减缓。这让他更加确信铜铃拥有的非凡力量,也让他对完成老道的嘱托,多了一丝渺茫却真实的希望。他每天坚持给老道喂水,清理伤口,更换草药,并引导铜铃的暖流为他“治疗”。每一次治疗,铜铃都会变得滚烫,内部的“能量”流转也会减弱一分,仿佛在消耗着自身。林陌不敢过度使用,每次治疗都适可而止。

而每一次触碰铜铃,那驱散疲惫、提振精神的奇异清凉感也越发明显。他甚至发现,当自己全神贯注地引导那股暖流时,周围时间的流逝似乎都变得模糊而缓慢,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专注状态。这让他攀爬险峻的涧壁时,动作更加敏捷,判断更加精准。这奇异的现象,让他对这铜铃的来历和能力,充满了更深的敬畏和探索欲。

村外的气氛却一天比一天紧张。

那些穿着暗红劲装的陌生人并未离开。他们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在青石村西面和北面的荒山野岭间反复逡巡,搜索的范围似乎在扩大,甚至有时会出现在离村子更近的山头上。他们三五成群,眼神锐利如鹰隼,背上的长刀即使在布套包裹下,也散发着无形的寒意。

恐慌如同瘟疫,在死水般的青石村里悄然蔓延。

井边的议论声更多了,压得更低,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还在!今天早上,李二狗去砍柴,远远看到两个,就在野狐岭那边的断崖上往下看…”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挖宝?”

“…不像!那眼神,跟刀子似的!我看像…像寻仇的!”

“…可咱们这穷乡僻壤,能有什么仇家?”

“…谁知道!张老爹说,让各家各户看好自家的娃,没事别出门…”

“…唉,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林陌每次路过井边,听到这些议论,心都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知道,这些人找的不是宝藏,是那个垂死的老道,是他怀里这个要命的铜铃!每一次看到那些暗红色的身影在远处山脊线上晃动,他都感觉死亡离自己又近了一步。他更加小心地隐藏行踪,每次出门都如同惊弓之鸟。

这天傍晚,林陌照顾完老道,比平时稍晚了一些才从涧底艰难地爬上来。夕阳已经完全沉入西山,只在天边留下几抹暗红的余烬,如同凝固的血痕。暮色四合,山风渐起,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刚绕过一个陡坡,准备踏上回村的小路,眼角的余光猛地瞥到侧下方一片乱石堆后,似乎有暗红色的衣角一闪而逝!

林陌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倒在地,顺势滚进旁边一丛茂密的、长满倒刺的金樱子灌木丛中!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他的手臂和后背,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几乎要震碎耳膜。眼睛透过荆棘的缝隙,死死盯着那片乱石堆。

果然!一个穿着暗红劲装的精瘦汉子从石堆后转了出来!他手里似乎拿着一个罗盘状的东西,正低头仔细查看着,不时抬头扫视四周。他的动作很轻,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豹,眼神锐利而冰冷,充满了警惕。

紧接着,另一个身材魁梧、如同黑熊般的身影也从石堆另一侧出现,他手里拎着一把出鞘的长刀!刀身在昏暗的暮色下反射着幽冷的寒光!他警惕地环顾四周,鼻子还用力地嗅了嗅空气,似乎在分辨着什么气味。

林陌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们竟然已经搜到了离鬼愁涧口如此之近的地方!而且…那个拿刀的汉子在嗅什么?难道是血腥味?!涧底石缝入口处那两滩血迹虽然被他用泥土和苔藓掩盖过,但在这经验丰富的凶徒面前,能瞒多久?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全身。他蜷缩在荆棘丛中,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后背的刺痛而微微颤抖。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也能听到那两个魔头在乱石堆附近移动时,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暮色越来越浓,山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

那两个暗红身影在附近徘徊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那个拿罗盘的汉子似乎对某个方向产生了兴趣,手指朝着鬼愁涧口鹰嘴岩的方向点了点。拿刀的魁梧汉子点了点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始小心翼翼地朝着涧口的方向移动过去!

他们的目标,直指鬼愁涧!直指老道藏身的石缝!

林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完了!他们发现了!老道还在涧底!那个转移后的裂缝虽然隐蔽,但如果他们仔细搜索涧底,根本藏不住!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他想跳出去阻止!哪怕螳臂当车!老道救了他的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找到、被杀死!

然而,理智如同一盆冰水,狠狠浇灭了他这愚蠢的冲动。冲出去,除了白白送死,没有任何意义!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带来尖锐的痛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道暗红色的、如同索命符般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涧口鹰嘴岩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消失不见。

黑暗彻底吞噬了大地。林陌如同石雕般,僵在冰冷刺骨的荆棘丛中,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涧口的黑暗中许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他才如同从噩梦中惊醒,挣扎着爬了出来。

后背和手臂被金樱子尖刺划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鲜血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巨大的恐惧和深深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失魂落魄地、踉踉跄跄地往青石村的方向跑去,怀中的铜铃紧贴着心口,冰冷依旧,那若有若无的悸动,此刻却像死亡的鼓点,一下下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夜色深沉,青石村死寂得如同坟墓。林陌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屋内一片漆黑,灶膛冰冷。娘亲似乎已经睡下,只有极其微弱艰难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一起一伏。

他背靠着冰冷的木门,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坐到地上。黑暗中,他睁着大大的眼睛,仿佛能穿透茅草屋顶,看到西边那吞噬了一切的鬼愁涧。

老道…还活着吗?

那些魔头…找到他了吗?

他紧紧攥着怀里那个冰冷的铜铃和那只温暖的草蚱蜢,牙齿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咯咯作响。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他,也包裹着整个青石村。他知道,致命的暗流已经汹涌而至,而他和他珍视的一切,都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随时可能被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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