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这是他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
不是那种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而是一种弥漫在四肢百骸、深入骨髓灵魂的钝痛。像是整个身体被碾碎了,又被一种蛮横的力量强行粘合在一起,每一寸血肉、每一分经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魔宫熟悉的玄色帐顶,也不是战场上混乱的天空,而是一片粗糙、布满裂缝的岩石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混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土和血腥气。
这里是一处临时开辟的山洞。简陋,但稳固。洞口有微弱的光线透入,昭示着已是白日。
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指。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后背传来,让他闷哼出声。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地冲进脑海——祭坛爆炸、毁灭漩涡、月无垢疯狂的诅咒、还有……那个被他死死护在身下、气息微弱的身影。
阿芷!
他猛地想要坐起,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势,眼前顿时一阵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尊上!您醒了?!” 一个低沉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是沉渊。他一直守在这里,像一座沉默的礁石。
斩荒(或者说,此刻主导着意识的这部分)没有理会沉渊,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山洞。然后,在离他不远的另一张简陋石榻上,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云芷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外袍,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显然在青蘅的照料下,伤势已经稳定,只是损耗过度,仍在沉睡。
看到她安然无恙,他胸腔里那颗焦灼躁动的心,才仿佛找到了落点,缓缓地、沉重地落回了原处。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心安,超越了一切理智的思考。
他重新躺了回去,望着头顶的岩石裂缝,沉默不语。
身体的伤势在缓慢愈合。他能感觉到,那副归位的神骨正散发出温和而坚韧的力量,滋养着他破碎的躯体,修复着受损的根基。青蘅的医术确实通天,加上他自身强大的生命力,这种肉体上的创伤,假以时日,总能恢复。
但……
有一种更深沉、更空洞的“疼痛”,却在他意识深处弥漫开来,比肉体的痛苦更让他无所适从。
千年了。
整整一千年。
他活着的目的,他存在的意义,几乎全部建立在“复仇”这两个字上。对天庭的恨,对背叛者的恨,对这不公天道的恨,如同最炽烈的毒火,日夜焚烧着他的灵魂,支撑着他在堕魔的痛苦中保持清醒,支撑着他一步步登上魔尊之位,聚集起足以颠覆三界的力量。
恨意是他的铠甲,是他的动力,是他活着的证明。
可现在呢?
月无垢死了。
形神俱灭,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那个他恨了千年、视为毕生目标的仇敌,就这么……没了。
以一种极其惨烈、却也极其彻底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仇,报了吗?
应该是报了吧。仇人尸骨无存,魂飞魄散,还有什么比这更彻底的报复?
可是……
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快意?
为什么胸腔里那片原本被仇恨填满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虚?
就像一座燃烧了千年的火山,突然熄灭了。不是缓缓平息,而是被人用最粗暴的方式,连根拔起,彻底堵死。留下的,只有一个深不见底、漆黑冰冷的巨大坑洞,呼呼地往心里灌着冷风。
他是谁?
斩荒?那个统御魔域、令三界闻风丧胆的疯批魔尊?那个视万物为刍狗、行事只凭喜恶的暴君?
还是……沧溟?那个曾经守护三界、光风霁月的天界战神?那个心怀慈悲、最终却被辜负被背叛的傻子?
千年的魔尊记忆,充斥着杀戮、阴谋、毁灭、孤寂。那些血腥的过往,那些被他亲手摧毁的生灵,那些在魔域挣扎求存的岁月,真实得刻骨铭心。
而属于战神沧溟的记忆,虽然模糊、破碎,却如同深藏在泥沙下的珍珠,偶尔闪烁着温暖却刺目的光。是天界的云海,是战友的豪情,是……那道温柔坚韧的身影,是失去一切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两个身份的记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和责任,如同两条汹涌的河流,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交织,都想争夺主导权,都想将他拉向属于自己的彼岸。
他该是谁?
他未来该做什么?
继续做他的魔尊?带着魔域大军杀上天庭,完成那未尽的复仇?可月无垢已死,当年的参与者大多也已凋零,向谁复仇?向那个冰冷无情、早已在他心中死去的天道规则吗?然后呢?让三界再次陷入战火,重演千年前的悲剧?
还是……尝试做回沧溟?放下屠刀,回归所谓的神位?可那可能吗?手上沾染的鲜血,千年积攒的魔性,那些因他而死的亡魂,能轻易抹去吗?那个天真、心怀苍生的战神,早就死在了千年前的背叛里,连骨头都被抽走了!如今这具残破的灵魂,还配得上“战神”二字吗?
迷茫。
如同浓雾弥漫在识海,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归途。
他第一次,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了如此深刻的怀疑和……恐惧。
千年的目标骤然消失,他像一艘在暴风雨中失去了罗盘的船,飘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面上,不知该驶向何方。
山洞外,隐约传来一些声响。是幸存的仙魔在忙碌,救治伤者,清理废墟,低声交谈。一个新的、混乱却充满生机的秩序,正在废墟之上艰难地重建。
可他感觉自己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那些喧嚣,那些生机,都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传到他这里,只剩下模糊的回响。
他独自躺在冰冷的石榻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在废墟里的顽石,外表看似坚硬,内里却布满了裂痕。
他下意识地,又侧过头,望向不远处那个沉睡的身影。
只有看着云芷,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他内心那蚀骨的空虚和迷茫,似乎才能被稍稍驱散一点点。就像在无尽黑暗中,看到唯一的一点微光。
可是,这光,是照耀谁的?
是照耀魔尊斩荒的,还是战神沧溟的?
或者……她照耀的,根本就不是他熟知的任何一个他?
这个念头,让他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比后背的伤势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烦躁地闭上眼,将那些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
至少,她还活着。
只要她活着……
其他的,似乎……都可以暂时不去想。
山洞里恢复了寂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洞外隐约传来的、重建世界的微弱噪音。
而他,就在这片属于自己的、无声的迷茫之海中,沉沉浮浮。
找不到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