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深处,禁地。
这里,是连最嗜血的魔将也不敢轻易踏足的绝对禁区。万年玄冰砌成的墙壁,散发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穹顶高悬,镶嵌着幽暗的魔晶,投下冰冷而变幻的光斑,如同无数只窥探的鬼眼。空气凝滞,没有丝毫流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禁地最中央,一方巨大的、由整块幽冥灵玉雕琢而成的寒榻,散发着幽幽的白光。榻上,云芷静静地躺着。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素白寝衣,长发如墨,梳理得一丝不苟,铺散在冰冷的玉枕上。面容安详,甚至透着一丝不正常的、被灵药强行维持的红润,唇色也是淡淡的粉。远远看去,她就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但只要靠近,那股令人心头发冷的死气便扑面而来。
没有呼吸的起伏。
没有心跳的微响。
皮肤冰凉得像最上等的寒玉,触碰一下,指尖都会传来刺骨的寒意。那双曾经清澈见底、会因恐惧而闪烁、因倔强而明亮的眸子,紧紧闭合着,长睫如蝶翼般栖息,却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彩。
她只是一具被强行留住了最后一线生机的躯壳。
一具精致的、冰冷的“活尸体”。
寒榻边,斩荒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换下了一身象征权力的玄色魔尊袍,只着一件简单的墨色深衣,更衬得他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原本梳理整齐的墨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几缕垂在额前,遮住了他猩红却空洞的眸子。他周身那令人战栗的魔尊威压,消失得无影无踪,气息微弱而紊乱,仿佛风中残烛。
剥离半副魔魂的代价,是毁灭性的。他此刻虚弱得连一个低阶魔将都不如,神魂如同布满裂痕的琉璃,每一次轻微的思绪波动,都带来针扎般的剧痛。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这些痛苦。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寒榻上那具冰冷的躯壳上。
他就那样站着,从日升到月落,再从月落到日升。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如同化作了另一尊雕像,与这禁地的死寂融为一体。只有偶尔,他那空洞的目光,会极其缓慢地、从云芷的眉眼,移动到她的鼻尖,再到她苍白的唇瓣,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她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自己破碎的灵魂深处。
禁地入口处,厚重的玄铁大门紧闭。
沉渊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守在外面。他同样不吃不喝,如同石雕。面具下的眼神,充满了忧虑和沉重。他能感受到门内那死水般的寂静,也能感受到尊上那极度不稳定、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的气息。魔宫的事务,他已全权接手,尽力维持着表面的稳定。但暗地里,左使赤炎一系的势力,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不满和质疑的声音,如同暗流,在魔宫深处涌动。
这些,沉渊都清楚。
但他此刻,无暇他顾。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这扇门,不让任何声音、任何事务,去打扰里面那个正在被无尽绝望和痛苦凌迟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十天。
斩荒僵立的身影,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挪动脚步,靠近寒榻。动作因为虚弱和某种小心翼翼,而显得异常笨拙和迟缓。他在榻边缓缓坐下,玉榻冰冷的寒气,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袍,但他毫无所觉。
他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悬停在云芷冰凉的脸颊上方。犹豫了许久,才仿佛鼓足了勇气般,极其轻柔地、用指腹触碰上去。
触感,是预料之中的冰冷。
光滑,细腻,却毫无生气。
像触碰一块上好的寒玉。
没有温度。
没有回应。
记忆中,这脸颊曾是温热的。会因为他粗暴的捏掐而泛起红痕,会因为他突然的靠近而吓得血色尽褪,也会在极少数他未曾察觉的时刻,偷偷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羞怯的薄红。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这片死寂的、令人绝望的冰冷。
“阿芷……”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破碎,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回应他的,只有禁地内永恒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还有寒榻旁,矮几上那盏由青蘅留下的、用以监测生机的魂灯。灯盏古朴,灯油是一种罕见的养魂玉髓,灯芯上,只有一点豆大的、幽蓝色的火苗,在死寂的空气中,极其微弱地、顽强地跳动着。
那火苗,太微弱了。
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其吹灭。
斩荒的目光,从云芷脸上,移到了那点幽蓝的火苗上。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空洞,仿佛那火苗燃烧的不是灯油,而是他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
他维持着那个触碰的姿势,许久,许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
声音很低,很轻,断断续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榻上的人倾诉。
“你……冷吗?”
“这里太冷了……本座……我去让人多加些暖玉……”
“你以前……最怕冷了……在灵溪宗的时候……冬天总是把手缩在袖子里……”
“魔宫的冬天……更冷……你刚来的时候……晚上总是冻得睡不着……”
“那时候……我还给你加了炭火……你……你还记得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图唤醒记忆的期盼。
但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斩荒的眼神黯淡下去,闪过一丝暴戾的焦躁,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他握住了云芷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同样冰凉,柔软,却无力地任由他握着,没有任何反应。
他用力握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尽管他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冷。
“说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类似命令的急切,但尾音却颤抖着泄露了脆弱。
“跟我说话!阿芷!”
“骂我也好……恨我也好……你起来……起来看着我!”
“你不是最恨我锁着你吗?你看……锁链……早就解开了……你自由了……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只要你……睁开眼睛……”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哽咽的哀求,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云芷冰凉的额头上,闭上眼睛,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对不起……”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悔恨的道歉,从他唇间溢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是我……不好……”
“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
“我不该信那些谣言……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不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无声的哽咽。
他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背负着无尽罪孽的忏悔者。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淌。
魂灯的火苗,依旧微弱地跳动着。
斩荒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要坐到天荒地老。
只有他偶尔极其轻微颤抖的肩膀,和那无声滴落在云芷衣襟上、迅速被冰冷吸收的、滚烫的液体,证明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疯批魔尊,此刻正在经历着怎样一场无声的、却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
凌迟。
禁地之外。
沉渊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和低语,面具下的唇紧紧抿起。
他抬头,望向魔宫穹顶那片永远昏暗的天空。
风雨,即将来临。
而魔宫的主人,却沉浸在一场或许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