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里，张建军几乎是把自行车往墙上一摔，领着张勤，直奔三弟妹家。
他抬手“砰砰砰”砸门，那股子要把门板拆了的狠劲，让楼道里都带起了回音。
开门的是刘赛男，她一看张建军那双布满血丝的红眼，再扫过他身后默不作声、却把腰杆挺得笔直的张勤，心里顿时明了七八分。
“进来。”她侧身让开，声音沉稳。
屋里，张建国和李凤萍看见二哥这副要吃人的模样，都惊得站了起来。
张建军不坐，像一根烧红的铁棍杵在屋子中央，胸口剧烈起伏。他没添油加醋，只把老宅发生的事，连着自己当着全村人面撂下的狠话，一字不落地倒了出来。
他说到闺女碗里只有刮盘子剩下的白菜，桌上的红烧肉连块皮都碰不着时，这个刚在全村人面前吼出“老子跟你们断绝关系”的汉子，眼圈红得吓人。
他说到那支被抢走的钢笔，被大侄子拿去画乌龟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算是看明白了！在他们眼里，我闺女这个全区第一，就是给我那几个大侄子铺路的垫脚石！”
“我今天就当着全村人的面说了，从今往后，我们这一家子，跟老张家那帮吸血鬼，再没半分关系！”
话音刚落。
“啪！”
刘赛男猛地把手里的搪瓷杯往桌上一搁，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她眼皮都没眨一下。
“我早就看出来了！那老两口，一双眼睛就只盯着眼前那点好处，纯属拎不清！”
她这话骂得毫不留情，直接给张家老两口定了性，“为了几个不成器的孙子，把一个能顶起家梁的麒麟孙女往外推！这不是蠢，是坏到骨子里了！”
刘赛男站起身，走到张勤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转头对着张建军，语气斩钉截铁。
“跳级？这孩子早该跳了！把这么好的苗子，扔在那个山沟沟里，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一挥手，那股子特级教师的杀伐果断全上来了。
“人，就放我这儿！从今天起，我亲自带！学校那边，”刘赛男冷笑一声，“你放心，这么个宝贝疙瘩，我们市一中要是敢不要，我第一个跟校长拍桌子！”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张建国，脸色铁青。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自己二哥面前，喉咙哽了一下：“二哥……爹娘他们……是我没想周全。”
他心里那点仅存的念想，被爹娘的所作所为，彻底斩断了。
“二哥，我那儿还有间空房，你们一家三口先搬过去住，总比没个落脚地强。”
“老三……”张建军看着他，这个家，终究还有一个认理的兄弟。他重重点头，“谢了。二哥不跟你客气。”
他转向张勤：“小勤，你先在刘老师家住几天，我跟你妈安顿好了就来接你。”
于是，张勤就在未来的三婶家住了下来。
第二天，市一中教师办公室。
刘赛男领着张勤一进来，就成了焦点。
“看，那就是刘老师从乡下挖来的宝贝？”
“听说就是那个全区第一，叫张勤！”
刘赛男刚去上课，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就找了过来，是主管招生的副校长。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数学组的老师，显然是组团来看热闹的。
副校长没废话，直接从腋下夹着的备课本里抽出几张压轴题卷子，拍在张勤面前。
“初一的奥数题，做做看。”
张勤也不怯场，拿起笔，目光在题目上飞速扫过，连草稿纸都没要，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副校长和几个老师本来还抱着手臂，一副考校的姿态，可看着张勤那快得几乎出现残影的笔速，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凑了过去，脑袋挤成一堆。
“嘶……这道几何题，辅助线她想都没想就画出来了？”
“你看这道函数题的解法！我的天，她跳过了三个步骤，直接写的核心公式！”
一个年轻老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这哪是做题，这简直是降维打击啊！”
不到十分钟，张勤搁下了笔。
“老师，我做完了。”
副校长一把抢过卷子，几颗脑袋又凑了上去。从头看到尾，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几声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全对！完美解法！一分不扣！
“人才啊！是绝世的天才！”副校长激动得一拍大腿，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了，当着所有老师的面宣布，“就你了！张勤同学，我代表市一中欢迎你！现在就去办入学手续！学费全免！”
“谢谢校长。”张勤站起身，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然后，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看着副校长，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校长，我想参加小学的升学考，堂堂正正地考进来。”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眼神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而且，我爸妈刚进城当工人，一家三口还挤在我三叔小小的单人宿舍里。我得先等我爸妈有个安稳的住处，才能安心学习。”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瞬间安静。
副校长猛地一愣，随即眼睛“噌”地亮了！
他懂了！他彻底懂了！
这哪里是孩子在诉苦，这分明是在开条件！这孩子不仅智商超群，情商更是妖孽！
他火烧眉毛地冲出办公室，直奔刚下课的刘赛男。
“刘老师！你快劝劝这孩子！不，你别劝了！”他语无伦次，一把抓住刘赛男的胳膊，“咱们学校那栋新盖的教工宿舍，是不是还有一套朝南的两居室没分出去？给！现在就给！我马上去打报告！必须把这尊大佛给咱们学校留住！”
另一头，张建军和林文静搬进了张建国那间小小的宿舍。
当最后一颗钉子敲下，夫妻俩对视一眼，虽然家徒四壁，但在这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小空间里，两人心里那块悬了十几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城里的日子，开始了。
————
转眼，就到了小学升学考的前一天。
这一个多月，张勤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魔鬼训练”。
晚饭后，刘赛男没有再拿出卷子，而是递给她一杯温好的麦乳精。
“该教的都教了，该做的题也都做了。”她看着张勤明显清瘦了一圈的小脸，眼神里难得流露出一丝温情，“张勤，你记着，考试，七分靠水平，三分靠心态。你是我刘赛男教出来的学生，上了考场，就拿出我们该有的样子。”
她轻轻拍了拍张勤的肩膀：“别怕，也别慌。考完，咱们就搬家。”
张勤重重地点了下头，心里一片滚烫。
第二天中午，楼下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吱呀”声。
张勤跑到窗边，果然看见了自己爸爸。
眼前的爸爸已经换下了那身油腻的工作服，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
他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骄傲和自信。
“丫头，走了。”
“去哪儿？”
“回家！回咱们向阳镇，去考试！”张建军的声音洪亮而坚定，“爸带你，堂堂正正地考！让所有人都看看，我张建军的闺女，到底有多大本事！”
车子刚在学校门口停稳，校长就像见了救星，一阵风似的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
张建军把车一锁，直接把人拉到一边，沉声说道：“校长，我闺女就交给你了。我得回去上夜班。这三天，别让任何不相干的人来打扰她！要是影响了我闺女考试，我张建军翻脸不认人！”
校长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你一百个放心！我亲自在考场门口守着！老张家那帮拎不清的，我懂！”
安排妥当，张建军才走到张勤面前，他有些笨拙地帮她理了理衣领。
“丫头，爸去上班了。”
“你放开了考，考成啥样都行。爸和你妈，还有新家，都在城里等你。”
张勤重重地点了点头：“爸，你路上小心。”
看着父亲骑着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张勤转身，跟着周老师走向宿舍。
第二天，考试的铃声响起。
她握紧了手里的钢笔，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无比清醒。
她知道，这支笔，是她的枪。
这一战，为自己，也为父母，在城里，打下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