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挣钱如日进斗金、花钱如流水,周平安秉着保护山林其实以及怀念新时代建筑之心,那县衙依旧未修缮、却显得愈发破旧凋敝。
此刻县衙后院。
寒风穿过糊着厚纸却依旧漏风的窗棂,发出呜呜的低咽。
正屋内,一盏油灯如豆,勉强驱散一隅黑暗,映照着两张略显疲惫却精神亢奋的脸庞。
简单的晚饭用过,粗陶茶壶在炭盆旁的小泥炉上咕嘟作响,新沏的粗茶散发出微涩的暖香。
墨离捧着一杯热茶,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圈椅里,清冷的眸光落在对面。
周平安却哪里还有心思喝茶?
那本淡黄色的《青阳吐纳导引篇》早已被他摊开在膝上,棱角分明的脸庞在跳跃的灯火下绷得紧紧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眼神专注得如同在破解敌国密报。
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那些繁复的经络图示和艰涩的口诀上缓缓移动,口中还无声地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玄奥的内息世界。
墨离静静地看着他这副如获至宝、近乎痴迷的模样,清冷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这周平安,执掌一县、谋划未来时杀伐决断,此刻却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纯粹得有些……可爱?
“墨姑娘,稍等!”
周平安忽然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
他猛地合上书册,也不解释,霍然起身,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门,连棉氅都忘了披。
墨离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么晚了,外面寒风刺骨,他要去哪?
等待并未太久。
不到十分钟,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某种金属摩擦的“哐当”声由远及近。
房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寒风裹挟着周平安和他肩头扛着的物件一起卷了进来!
墨离定睛一看,清冷的眸子里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愕然。
只见周平安肩上,赫然扛着一尊半人多高的物事!
那物事通体黄铜铸造,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沉的光泽。
形态是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像,周身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孔洞,孔洞旁还用极小的阳文篆刻着蝇头小字!
赫然是一尊用于针灸教学的——经络穴位铜人!
这铜人分量显然不轻,周平安额角已见微汗,气息也有些急促,却一脸兴奋地将它“哐当”一声放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震得地面灰尘都跳了起来。
“呼……墨姑娘,快看!”
周平安抹了把汗,指着铜人,眼睛亮得惊人。
“我刚想起来,以前抄……呃,以前在哪个犄角旮旯见过这玩意儿,好像是从一个倒闭的医馆库房里弄回来的,一直丢在杂物房吃灰!铁牛也不在,正好,省得他问东问西!”
他迫不及待地蹲到铜人旁,手指在那些细密的孔洞和小字上飞快地比划着,又低头对照着膝上的《青阳吐纳导引篇》图谱,嘴里不停地念叨:
“手太阴肺经……中府、云门……足阳明胃经……承泣、四白……”
“咦?墨姑娘,你快来帮我看看,这铜人上的穴位标注,和你这书上的,还有……还有真的身体上,位置都对吗?不会刻错了吧?”
墨离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铜人旁。
清冷的眸光扫过那尊冰冷的铜像,又落在周平安因急切和求知欲而微微发亮的脸上。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铜人肩颈处几个关键的穴位标记,又对照了一下周平安手中的书册图谱,微微颔首:
“此铜人铸造颇为精良,穴位标注大体无误。细微差异,乃因人体各异,差之毫厘,无伤根本。”
“太好了!”
周平安如释重负,随即又涌起更大的好奇与惊叹。
他抚摸着铜人冰冷的躯体,看着上面那纵横交错、如同星图般复杂的经络线路和穴位标记,忍不住啧啧称奇,发出穿越者灵魂深处的感慨:
“啧!咱们汉人的老祖宗真是太牛了!这些经络穴位,看不见摸不着,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难道?真是像史书里那些酷吏,把人活活拆解了,一点点剖开皮肉、分离血管神经……呃,我是说筋脉……研究出来的?”
他脑洞大开,想到了前世某些关于古代人体解剖的黑暗传说。
墨离:“……”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周平安一眼,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懒得理会这离经叛道又血腥的臆测。
汉人先祖的智慧,岂是这般蛮夷手段可比?
那是无数代医者、道者、武者在漫长的实践与体悟中,以身为炉,以心为镜,于静定中内视,于吐纳中感应,才逐渐描绘出的生命内在图景!
周平安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赶紧转移话题。
他目光热切地重新投向墨离,指着自己脐下三寸的位置,像个求知若渴的小学生:
“那个……墨姑娘,书上说的‘丹田’,是不是就在这里?气海穴?下丹田?具体啥感觉?你……你能不能帮我按按?让我感受一下位置和……和那种‘气感’?”
说着,还挺了挺腰,示意位置。
墨离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饶是她心性清冷,面对一个成年男子如此直白地要求触碰小腹这等私密位置,清冷的耳根也悄然染上了一丝极淡的红晕,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乎看不真切。
她沉默着,没有动作。
周平安却浑然不觉,或者说被武学的诱惑冲昏了头脑,又指着自己身体前后正中线,急切地追问:
“还有还有!这任脉和督脉!书里说‘任督二脉通,百病皆不生’?它们具体怎么走?从会阴到百会?你……你点点我,帮我指一下路径?光看图我有点懵!”
“之前王伯暴力教学,也没讲过……”
墨离看着周平安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念、只有对武道渴望的眼神,心中那丝微妙的涟漪被强行压下。
她无奈地暗自叹了口气,告诫自己这只是在传道授业。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清凉内息,隔着周平安身上那层不算厚的靛蓝棉袍,动作快如闪电又精准无比地在他身体前后点过。
指尖轻触背心大椎穴附近,督脉起始,沿着脊椎中线一路虚点向上,直至后脑玉枕;
又瞬间移至胸前膻中穴附近,任脉要冲,沿着胸腹正中线虚点向下,直至脐下丹田。
她的动作迅捷而克制,指尖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仿佛带着电流,却又冰冷得不带丝毫情绪。
唯有在点过周平安胸前膻中时,那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万分之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督脉,阳脉之海,起于胞中,出于会阴,沿脊里上行,至巅顶百会。”
“任脉,阴脉之海,亦起胞中,出于会阴,沿腹胸正中上行,至承浆。”
墨离的声音清泠依旧,如同在背诵经文,只是语速比平时略快了一线。
“丹田气海,脐下三寸,为藏精纳气之所。静心体悟,自能感之,强求无益。”
她解释完,立刻收手,负手而立,仿佛刚才那番指点只是拂去一片落叶。
但周平安却分明感觉到,被墨离指尖点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奇异的、若有若无的清凉感,顺着她描述的路径隐隐流动,让他心头微悸。
“哦……明白了明白了!多谢墨姑娘!”
周平安挠了挠头,脸上是恍然大悟的兴奋,又带着点被“醍醐灌顶”后的傻笑。
他立刻盘膝坐到冰冷的地上,也不嫌脏,对着那尊冰冷的铜人,再次翻开《青阳吐纳导引篇》,对照着铜人上的穴位,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在自己身上比划起来,试图寻找那玄之又玄的“气感”,完全沉浸其中。
墨离静静地看着他这副专注忘我的“武痴”模样,清冷的眸光在他与那尊冰冷的经络铜人之间流转片刻。
屋外寒风呜咽,屋内灯火如豆,炭盆里的火苗也渐渐微弱下去。
“功法要诀,首重心静,次重坚持。贪多嚼不烂。”
墨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不再看周平安,转身走向门口,“夜已深,我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不等周平安从地上抬头回应,那素白的身影已如一片轻盈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浓重的夜色之中,只留下棉帘微微晃动的弧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冷幽香。
“哎?墨……”
周平安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只看到晃动的门帘。
他张了张嘴,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看膝上的书册和面前冰冷的铜人,最终只是有些茫然地、用力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这就……走了?”
周平安嘀咕一声,似乎有点意犹未尽,又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刚才指尖触碰时那一闪而逝的微妙异样。
他甩甩头,将这点莫名的情绪抛开,重新将火热的视线投向书册和铜人。
“不管了!先试试这‘舌抵上腭,意守丹田’!”
周平安再次闭上眼,努力摒除杂念,试图去感应那脐下三寸虚无缥缈的“气海”。
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盘坐的身影,在身后破旧的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剪影。
一尊冰冷的铜人,一本泛黄的古籍,一个在寒夜中追寻着内息之秘的年轻县令,构成了这破败县衙后院最奇特的风景。
青阳初探,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