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卿将半瓶毒药的残渣倒在礁石缝隙里时，指腹被锋利的岩棱划开道血口，暗红的血珠滴进泛着绿雾的海水里，像极了落在墨池里的朱砂，瞬间被涌来的浪头卷成细碎的红丝。
周猛正往礁石深处钻，裤腿被礁石勾住撕开个大口子，露出的小腿上划满了深浅不一的口子，他却像不知疼似的，只回头哑着嗓子喊：“沈先生，这边有个能藏人的洞！”
沈少卿跟着他钻进那处仅容两人蜷身的礁洞，洞壁上挂着层滑腻的海藻，腥咸的海风从洞顶的裂缝灌进来，带着远处“黑风号”传来的惨叫——那声音起初是嚣张的喝骂，很快就变了调，掺进了惊恐的哭嚎，像被掐住喉咙的困兽在垂死挣扎。
“听这动静，鱼上钩了。”周猛往洞外探了半张脸，又赶紧缩回来，声音抖得像筛糠，“乖乖，那水里的东西跟疯了似的，红着眼往人身上扑，船板都被啃出窟窿了！”
沈少卿没作声，只是用碎瓷片小心翼翼地刮下礁石上残留的绿雾液体，收进随身携带的小瓷瓶里。洞顶漏下的光斜斜切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倒让他想起三年前在大理寺牢里的日子——那时他也是这样，一半在阴影里，一半被狱卒手里的火把照亮，听着隔壁监牢的犯人用指甲刮墙，刮得人心里发毛。
“沈先生，”周猛的声音还在抖，“咱们真要拿那铜片去告三皇子？那可是皇子啊，咱们这小胳膊能拧过大腿吗？”
沈少卿把塞紧的瓷瓶揣进怀里，指尖按了按被划开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结了层暗红的痂。“周猛，你还记得五年前被抄家的林御史吗？”
周猛愣了愣，黝黑的脸上浮出点茫然，随即被惊惶取代：“您是说…… 那个写了三皇子贪墨军饷被满门抄斩的林御史？”他忽然压低了声，凑近了些，“先生您……”
“我是他儿子，林砚之。”沈少卿指尖摩挲着袖中铜片上父亲刻的字迹，那些字刻得极深，像是要用尽一生的力气，“当年父亲在狱中给我改的名字，说‘少卿’二字，是盼我此生少遇劫难。可这世上的劫，哪是改个名字就能躲过去的。”
洞外的惨叫渐渐稀了，只剩下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隆声，还有某种重物被拖入水下的咕噜声，听得周猛脸色发白，一个劲往洞里缩。
“那铜片上刻的，是父亲搜集的账册要点。”沈少卿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三皇子借着修皇陵的名义贪了三百万两白银，用了七千个民夫，饿死累死的就有三百多个。父亲说，这些血账，总得有人算。”
周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他想起自己那在皇陵工地上累死的爹，眼眶就热得发疼。
“等这浪再大些，咱们就游去对面的岛。”沈少卿望着洞外翻涌的浪涛，“秦老头的船估计是没了，但他说过，黑沙礁对面有渔民的小渔村，咱们去那儿雇船回泉州。”
“那这铜片……”
“得送出去。”沈少卿打断他，目光落在洞外渐渐放亮的海面上，雾气正被晨光撕出一道道口子，“得送到都察院左都御史手里。他是父亲当年的门生，也是这世上少数敢碰三皇子的人。”
周猛忽然拍了下大腿，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解开一层又一层，露出个油光锃亮的铜烟杆：“这个您拿着！”
沈少卿看着那烟杆，认出是秦老头从不离手的那杆，烟锅上包着层厚厚的包浆，想来是件有些年头的物件。“这是？”
“秦老头塞给我的，说这烟杆能换条命。刚才撞船前他塞给我的，自己带着船往另一个方向划了，说是引开那些人……”周猛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八成是……”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被海浪拍礁的巨响吞了下去。沈少卿接过那烟杆，入手沉甸甸的，烟嘴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他忽然明白秦老头的意思——这烟杆里，八成藏着比铜片更要紧的东西。
他旋开烟杆的尾端，里面果然藏着卷极薄的羊皮纸，展开来，上面是份手绘的海图，标注着三皇子在沿海各处私设的货栈，密密麻麻，像一张黑网，兜住了半个东南沿海的商路。
“这老东西，”沈少卿的喉结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哽咽咽了回去，“倒把最要紧的东西留给咱们了。”
海浪渐渐缓了些，晨光把海面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的海平面上，一艘小渔船正趁着晨潮往这边漂，船上的渔民正撒着网，看起来浑然不知昨夜此处的血腥。
“走。”沈少卿把羊皮纸仔细卷好，塞回烟杆，揣进怀里，“该回家算账了。”
周猛点点头，跟着他钻出礁洞，海水没过膝盖，带着咸腥的凉意，却没那么刺骨了。沈少卿回头望了眼那艘正在缓缓下沉的“黑风号”，船身已经倾斜得厉害，像头濒死的巨兽，在晨光里泛着绝望的光。
他不再回头，踩着海浪往那艘渔船游去，袖中的铜片仿佛在发烫，像父亲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目光，灼灼地烧着他的后背，催着他往前，往那有光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