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疾这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反问,杀伤力不大,但朱元璋感觉侮辱性极强。
这……又有什么用呢
这话问的,多损呐。
就好像你辛辛苦苦,一砖一瓦,盖了间自以为能传世的豪宅。
结果人家告诉你,你这地基建在流沙上,想盖好要花大力气来搞定地基。
你儿子孙子为了省事,将来指定得把这房子推了,在旁边搭个茅草屋住。
这谁受得了?
朱元璋就感觉自己胸口堵得慌,像是被人硬生生塞进去一团蘸了水的棉花,憋闷,沉重,喘不过气。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此刻看不出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火苗,彻底熄了。
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
是啊。
他就算能做个不讲理的强权皇帝,把天下官绅得罪个遍,把自己的子孙后代得罪个遍,强行把解决土地兼并的法子给推下去。
他能活多久?
他能盯着大明多久?
等他两腿一蹬,眼睛一闭,撒手去了。
就算标儿上台后,会继承他的遗志,继续推行改革,那标儿之后呢?
自己的孙子、曾孙呢?
新上来的娃娃,面对着满朝文武的哭诉,面对着各位叔叔伯伯甚至爷爷辈的压力,他顶得住吗?
为了收买人心,为了坐稳龙椅,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把他这套“暴政”给废了!
到时候,那些被压抑了多年的官绅阶级,会进行怎样疯狂的反扑?
土地兼并的洪流,只会比之前来得更猛,更凶!
这不就是白忙活一场吗?
甚至,是为后人挖了个更大的坑!
朱元璋想通了这一层,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冰凉。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朱樉、朱棡哥俩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
朱棣则皱着眉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脑瓜子飞速运转,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其中的关窍。
常遇春一张脸憋得通红,他是个粗人,想不了那么复杂。
他只知道,李先生说,这事儿,没戏。
他心里堵得慌,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结果呛得连连咳嗽。
刘伯温坐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却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
他穷尽一生所学,辅佐君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建立一个长治久安的盛世王朝吗?
可现在,一个年轻人,用最简单粗暴的几句话,把他毕生的理想,撕了个粉碎。
原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一个该死的圈里,原地打转。
看着这几位跟集体奔丧似的表情,李去疾心里也过意不去。
得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好人做到底,再给他们宽慰宽慰,省得这几位想不开,回去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
“行了行了,都别这副表情了,天又没塌下来。”
他这话说得轻松,可听在朱元璋耳朵里,比骂他还难受。
天……还没塌下来?
在他看来,天早就塌了八百回了!
“马大叔,刘老先生,我跟你们说,你们这就是典型的想太多。”李去疾换上了一副郭德纲说书的口气。
“你们以为,就你们聪明,就你们看到了这个问题?”
“别逗了。”
李去疾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
“历史上,想干这事儿的能人,多了去了。有一个算一个,下场都不怎么好。”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
“往前数,有个叫王安石的,宋朝的,够聪明吧?一代名相。他搞变法,青苗法、募役法,说白了,就是想从那些有钱人、官老爷身上多刮点油下来,补贴国家,补贴老百姓。”
“结果呢?”
“又是天下大乱,民怨沸腾。老百姓没得到好处,反而被底下的小官小吏折腾得死去活来。好好的政策,执行到下面,全变了味儿。”
“最后,王安石自己也被罢相,变法失败,人也郁郁而终。”
李去疾一摊手:“之后本人更是被骂成什么样了?被政敌和后世的读书人,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说他是‘国贼’,说他祸国殃民。惨不惨?”
刘伯温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安石变法,他岂能不知?其中的盘根错节,利益纠葛,他比谁都清楚。
“再说个更狠的。”李去疾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头,神情里带上了几分调侃。
“还有个叫王莽的,这哥们儿更牛,直接当了皇帝。他搞了个‘王田制’,宣布天下土地收归国有,不准买卖,然后分给没地的老百姓。听着耳熟不?”
“这不就是釜底抽薪,直接把‘土地兼并’的根给刨了吗?”
“多有魄力!多伟大!”
李去疾嘿嘿一笑:“结果呢?天下世家豪族,群起而攻之。不到二十年,身死国灭,自己还落了个‘篡汉国贼’的千古骂名。你们说,他图啥?”
“……”
朱元璋和刘伯温,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
王莽改制,那是史书上板上钉钉的教训。
李去疾用这种戏谑的口吻说出来,更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他们心头来回地割。
“所以啊。”李去疾做出总结陈词。
“这事儿,它就不是一个人,一个皇帝,靠着一腔热血和所谓的雄才大略就能干成的。”
“你们看,我说的两人,一个想从制度上修修补补,一个想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两个都是当时最顶尖的人物,手里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他们都失败了。”
“为什么?”
李去疾自问自答,声音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沧桑。
“因为他们想改变的,不是土地,不是制度。”
“而是人性中的‘贪’啊。”
“这个东西,只要人还是人,就永远不可能被消除。它就像河里的水,你堵不住的,只能想办法疏导。”
“他们俩,干的都是堵水的蠢事。水堵得越厉害,最后决堤的时候,就越是毁天灭地。”
“这是跟整个时代的规则作对,跟人性里的贪婪作对。”
“谁干谁死,神仙来了都没用。”
“咱们啊,就别杞人忧天了。好好吃饭,吃饱了不想家。大明朝这才刚开国,离那倒霉的二百多年,还远着呢。”
李去疾说完,感觉自己真是个贴心小棉袄,把道理讲得这么透彻,把人心安抚得这么到位。
他满意地端起碗,准备吃饭。
可他没发现,他这番“贴心”的劝慰,对于朱元璋和刘伯温来说,不亚于在他们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地踩上了几脚。
尤其是最后那句“神仙来了都没用”。
朱元璋现在看李去疾,可不就跟看神仙似的?
结果神仙亲口告诉你:这病,没治,等死吧。
这叫什么事儿啊!
院子里的气氛,已经不能用凝滞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不甘、茫然,最终沉淀为一片死灰的绝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沙哑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刘伯温。
这位大明朝最顶级的谋臣,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在黑暗中燃烧的鬼火。
他死死地盯着李去疾,一字一顿地问道:
“依先生之见……这天道循环,王朝更迭……就将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大了。
大到已经脱离了“治国之术”的范畴,进入了“天道”“命运”的哲学层面。
李去疾正夹着一块红烧肉往嘴里送,闻言,动作都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刘伯元。
这老先生,魔怔了吧?
我跟你聊的是现实问题,是怎么在规则内玩游戏。
你倒好,直接问我这个游戏本身会不会结束?
李去疾有点懵。
他看着刘伯温眼中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对终极答案的渴求,又看了看旁边虽然沉默不语,但耳朵竖得比谁都高的马大叔。
李去疾忽然明白了。
他今天说的东西太震撼了,把这几位刺激得不轻。
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事儿怕是过不去了。
他放下筷子,那块到了嘴边的红烧肉,也没了滋味。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让朱元璋和刘伯温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李去疾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像是怜悯又像是好笑的表情。
他看着刘伯温,反问道:
“刘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我一开始说的那句话了?”
“什么话?”刘伯温下意识地追问。
李去疾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起来。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他轻轻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这八个字。
“咱们别聊什么天道,什么永恒,那玩意儿太虚了,没意思。”
李去疾的身子微微前倾,一双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刘伯温和朱元璋的身上。
“咱们就聊点实际的。”
“你想想看。”
“夏、商、周,那会儿,有皇帝吗?有咱们现在这样的朝廷吗?”
“那会儿的‘经济基础’是什么?”
“那会儿的‘上层建筑’,又是个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