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年华》的拍摄渐入佳境,虞颜逐渐在剧组站稳了脚跟,也慢慢习惯了镜头和目光。
这天,她有一场夜戏,拍摄地点在城郊的老影视基地。戏份结束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
天空不知何时积聚了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闷热潮湿,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
虞颜卸了妆,换回自己的衣服——一件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外面套了件薄薄的针织开衫。
她正准备坐上剧组安排的回程车,一辆熟悉的黑色奔驰保姆车却无声地滑到了她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萧御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似乎是刚从某个正式场合过来,身上还穿着挺括的深灰色西装,只是扯松了领带,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上车。”他言简意赅,甚至没有多余的解释。
虞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空调温度适宜,弥漫着他身上惯有的、清冽的雪松调淡香,与她刚从嘈杂片场带出来的烟火气格格不入。
“萧老师,您怎么来了?”
“顺路。”他依旧是这个万能的理由,目光落在膝上摊开的平板电脑上,似乎在看剧本。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
然而,刚离开影视基地没多久,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在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
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却依旧难以看清前方的路况。
闪电如同银蛇撕裂漆黑的夜幕,紧随其后的滚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人心头发颤。
道路上的能见度迅速降低,车速不得不慢了下来。
最终,在一个地势较低的路段,前方因为积水过深发生了拥堵,长长的车龙停滞不前,他们的车也被迫熄火,被困在了这片水的牢笼里。
窗外是喧嚣狂暴的雨世界,车内却陷入一种被隔绝的、近乎窒息的寂静。只有雨声、雷声和车内空调微弱的送风声。
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萧御脸上,明明灭灭,他似乎也看不进去什么了,抬手按灭了屏幕。
黑暗笼罩下来,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蓝光,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
虞颜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针织开衫的衣角。
和萧御单独待在这样密闭、昏暗又因暴雨而与世隔绝的空间里,让她心跳失序,紧张远大于害怕。
“怕打雷?”萧御忽然开口,声音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低沉。
“不……不怕。”虞颜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却有点虚。
一阵沉默。只有雨声疯狂敲打着车顶,像无数只手在捶打。
“我小时候,”
虞颜望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城市光影,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被这氛围蛊惑,又像是想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很怕这种天气。我们家住的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顶楼,一下大雨就漏水。我爸妈要用好几个盆去接,滴滴答答的声音,和雷声混在一起……我就缩在被子里,整晚不敢睡。”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苦涩:
“那时候最想要的,就是一个下雨天不会漏雨的房子。是不是……很没出息?”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如此不堪的过去。
那个与他的世界相隔云泥的、真实的过去。
萧御没有立刻回答。黑暗中,她感觉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
“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怜悯,也听不出轻视,“我年少时第一次拿影帝,站在领奖台上,下面全是黑压压的人和刺眼的闪光灯。我握着那个冰冷的奖杯,看着台下我父母激动骄傲的脸,那一刻,我只觉得……无比孤独。”
虞颜蓦然转头,在微弱的光线下,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
她无法想象,站在巅峰的他,会感到孤独。
“所有人都说你是天才,是未来的巨星。他们对你笑,恭维你,但你看得清,那笑容底下,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算计。”
他的语调依旧平淡,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却真实得令人心惊,“没有朋友,不能犯错,连喜欢吃什么、看什么电影,都会被无限放大,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商业价值的评估标准。”
“就像活在一个透明的、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里。”
虞颜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萧御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很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和自嘲:“形容得很贴切。”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了车厢。
虞颜看见他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
那个总是无坚不摧、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在雷电交加的雨夜里,卸下了一丝防备,流露出鲜为人知的脆弱。
“有时候会觉得,拿到的那些荣誉,换走了我作为一个‘人’最普通的部分。”他低声说,像是一句说给黑夜听的自语。
“可是……”
虞颜鼓起勇气,声音轻柔却坚定,“您演的那些角色,程蝶衣的执迷,杀手莱昂的温柔……那些感动了无数人的瞬间,难道不是最真实的‘人’的部分吗?它们不是因为‘萧御’这个头衔才存在的,是因为您本身……就能理解并承载那些情感。”
她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他看似深不见底的心湖。
萧御缓缓睁开眼,在黑暗中准确地对上她的目光。
那双总是锐利冰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讶,有探究,更有一丝……被精准理解的震动。
密闭的车厢,狂暴的雨声,昏暗的光线,共同酿造了一种脱离现实的特异氛围。
在这里,他是萧御,也不是萧御;她是虞颜,也不只是虞颜。
他们是两个撕掉了一些标签,偶然窥见彼此灵魂底色的孤独旅人。
“你呢?”
他忽然反问,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为什么一定要演戏?即使被骂,被质疑,住漏雨的房子,也要留在这个圈子?”
虞颜没想到他会反问,沉默了片刻,看着车窗上纵横交错的雨痕,轻声说:
“因为只有在戏里,我可以不是那个住在漏雨房子里、害怕打雷的虞颜。我可以是任何人,可以去任何地方,爱任何人,恨任何人……那些角色,让我觉得,我不仅仅是活着,而是在……体验无数种生命的可能。这让我觉得,自己是真实的,是自由的。”
她笑了笑,带着点羞涩和坦然:“很傻的理由吧?”
“不傻。”
萧御的回答快得出乎意料,他看着她,目光在幽暗中灼灼发亮,“很好。”
就在这时,前方的车流似乎开始缓慢移动,雨势也稍稍减弱了一些。
司机启动了车子,打破了车内这短暂而奇异的交心时刻。
灯光重新亮起,萧御坐直了身体,脸上那些外露的情绪迅速收敛,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孤独的男人只是雨夜的一个幻觉。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车子重新汇入流动的城市灯火中,窗外的世界依旧潮湿冰冷,车厢内却似乎残留着某种温暖的、无声的共识。
他们共享了彼此不为人知的碎片——她艰辛生活中的一点微光,他耀眼王座下的些许尘埃。
在这暴雨围困的方寸之地,两颗心前所未有地靠近,仿佛听清了对方灵魂深处,那声孤独的回响。
而这声回响,注定将在他们未来的命运交响曲中,激起无法平息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