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寂的池塘，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
“已经开始有人断气了！”
沈清辞抱着苏九九的手臂猛然一紧，怀中人儿的冰冷与轻飘，让他心头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到了极致。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苏九九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却冷得像是从幽冥渊底吹来的风。
“丹药。”
他言简意赅，另一只手拂过，那上百枚悬浮在空中的金色丹药便尽数落入一个早已备好的玉瓶中。
云舟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他看着沈清辞那沉如寒潭的脸色，以及他怀里气息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的苏九九，一肚子焦急的话又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沈清辞没有看他，只是从玉瓶中倒出一枚丹药，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小心地送入苏九九的唇边。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道温暖的金色流光，顺着她的喉咙滑下。
苏九九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红晕。
做完这一切，沈清辞才将玉瓶抛给云舟，命令清晰而短促：“去城西广场，取一百口大锅里的清水，每锅投入一粒丹药，即刻分发给所有病患。快！”
“啊？哦！好！”云舟手忙脚乱地接住玉瓶，只觉得入手温润，瓶中的丹药仿佛还带着阳光的暖意。他这才想起苏九九之前的安排，心中对她的那份敬佩又深了几分。原来她早就料到了一切，连如何最快地救治全城人都已规划好了。
他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外冲。林清婉与两位仙盟长老早已在门口等候，见状立刻跟上，四道身影化作流光，向着城西广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院子里，瞬间又只剩下沈清辞与他怀中的苏九九。
他抱着她，缓步走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让她能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他的一只手覆在她的后心，将自己体内所剩不多的、至纯的灵力，一丝一丝地渡过去，帮助她炼化那枚丹药的药力。
苏九九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眼睫轻颤，似乎在与深沉的昏睡抗争。
沈清辞垂眸看着她，目光复杂。从炼药开始，到神念归体，她几乎耗尽了所有。他能感觉到，她的神魂此刻就像一件布满裂痕的琉璃，稍有外力，便会彻底碎裂。
他不懂，为何她要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凡人，拼上性命。
可当他看到她脸上那抹因药力而恢复的血色时，心中那份无法言喻的焦躁，又奇迹般地平复了些许。
或许，这就是她。不是丹道圣手，不是星衍术师，也不是永夜魔主，只是苏九九。一个会因为看到路边孩童尸身而心痛，会固执地要救一城之人的，傻得可怜的小狐狸。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靠在他胸口的人儿，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那只搭在他臂弯处、纤细无力的手指，以一种极轻、极细微的幅度，在他的手腕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一长，两短。
那节奏古怪，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韵律。
沈清辞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这绝不是无意识的抽搐。他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神识却悄然放开，警惕着四周。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院外，安和城那压抑的死气，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远处，先是传来零星的、不敢置信的惊呼，随即，那惊呼声汇成一片，如同投入滚油的沸水，瞬间炸开了锅。
“我……我的身子不烫了！”
“爹！你看我，我能站起来了！”
“神药！是神药啊！”
压抑的哭嚎变成了喜极而泣的欢呼，绝望的悲歌化作了劫后余生的赞颂。整座死城，仿佛在这一刻被注入了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沈清辞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喧嚣，目光却始终落在怀中人儿的脸上。是她，以一己之力，将这座城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他正出神，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院墙的阴影里。
那人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粗布短打，是个毫不起眼的货郎打扮，肩上还扛着一串糖葫芦。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对着沈清辞的方向，微微躬身，随即将一串糖葫芦插在了墙头的缝隙里，转身便混入街角的人流，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息，快得像一个幻觉。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平凡的货郎。
沈清辞的眼神却骤然一凝。他想起了方才苏九九在他手腕上的那三下敲击。
他抱着苏九九站起身，缓步走到墙边，目光落在那串看似普通的糖葫芦上。山楂饱满，糖衣晶亮，与寻常小贩卖的别无二致。
但沈清辞却注意到，最顶上那颗山楂的蒂部，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黑线，缠绕着一个微小的竹管。
他不动声色地取下竹管，指尖灵力微吐，竹管无声地化为齑粉，露出一张卷成细棍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两行用特殊药水写成的字，字迹极小，却清晰无比。
第一行：城东三十里，废弃矿山，玄天宫据点。
第二行：水源井下，发现‘腐魂散’残余，附有玄天宫内门弟子印记。
沈清辞看完，纸条在他指尖无火自燃，瞬间化为飞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千机楼。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三个字。
也只有那个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连仙盟盟主都忌惮三分的神秘组织，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事情查得如此水落石出。
原来，她方才那三下敲击，是在调动她的情报网。
这个认知，让沈清辞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她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身份？丹道圣手，星衍术师，永夜魔主，现在又多了一个能驱使千机楼的……楼主？
他低头，看着怀里依旧沉睡的苏九九，那张纯良无害的睡颜，此刻在他眼中，却变得愈发深不可测。
就在这时，云舟和林清婉等人回来了。
云舟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一进院子就嚷嚷开了：“清辞！神了！简直是神了！那些药水一喝下去，人都跟活过来了一样！全城的人都得救了！小九九她……她简直是活菩萨啊！”
两位仙盟长老也是一脸的感慨与后怕，看着苏九九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玄天宫。”沈清辞没有理会云舟的咋呼，只是淡淡地吐出了三个字。
院子里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
“什么？”云舟一愣。
沈清辞将千机楼查到的信息，简略地说了一遍。
“他娘的！”云舟听完，气得一脚踹在旁边的石桌上，那张坚固的石桌瞬间四分五裂，“又是玄天宫这帮畜生！老子现在就去端了他们的老巢！”
李长老和张长老也是勃然大怒，须发皆张。
“丧心病狂！此等行径，人神共愤！”
“必须上报仙盟，将玄天宫的罪行昭告天下！”
林清婉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沈清辞，冷静地问：“消息可靠吗？”
沈清辞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他没有解释消息的来源，但林清婉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那份确定。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云舟怒气冲冲地问道，“是先去昆仑墟，还是先去宰了那帮杂碎？”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清-辞身上。他抱着苏九九，是队伍的实际核心。
沈清辞沉默着，他首先要考虑的，是苏九九的安危。那处据点情况不明，贸然前往，风险太大。
“我们……”
他刚要开口，怀里的人儿却轻轻动了动，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嘤咛。
“……吵。”
一个带着浓浓鼻音的、软糯的抱怨声，从他怀里传来。
苏九九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神魂深处那片干涸的土地，仿佛被春雨滋润过，虽然依旧贫瘠，却有了复苏的迹象。
她眨了眨眼，首先看到的，是沈清辞线条分明的下颌，以及他眼中来不及掩饰的关切。
“醒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嗯……”苏九九应了一声，挣扎着想坐直身体。
沈清辞扶着她，让她靠着自己。她环顾四周，看到了怒气冲冲的云舟，义愤填膺的两位长老，以及若有所思的林清婉。
她不用问，也猜到了大概。
她看向沈清辞，用眼神询问。
沈清辞将那张纸条上的内容，用神念传音，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
听完之后，苏九九的眼神，冷了下来。那不是属于小狐狸的懵懂，也不是属于丹道圣手的悲悯，而是一种掺杂着怒意与杀伐果决的冰冷。
那是千机楼主的眼神。
“不能留。”她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字字清晰，“玄天宫用‘腐魂散’豢养怨气，绝非只为屠城取乐。这个据点，是他们的‘药田’。今日我们救了安和城，他们明日便会去祸害下一座城。”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回沈清辞脸上。
“这处据点，必须拔除。而且，要快。”
“你的身体……”沈清辞的眉头紧锁。
“我没事。”苏九九摇了摇头，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神魂深处传来的阵阵刺痛，眼神恢复了清明，“对付一群只敢对凡人下手的宵小，还不用我亲自动手。”
她看向云舟，问道：“城中守军现在何处？”
云舟一愣，答道：“都在城西广场维持秩序，听城主说，这次瘟疫，他们也折损了不少人手，剩下的都快吓破胆了。”
“够了。”苏九九点了点头，她的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就在这时，院墙外，那消失的货郎身影再次一闪而过。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糖葫芦，只是一阵风吹过，一张被揉成一团的废纸，轻飘飘地落在了沈清辞的脚边。
沈清辞弯腰捡起，展开。
纸上，是刚刚用炭笔草草画出的一副地图，正是那处废弃矿山的内部结构图。而在地图的最深处，一个被圈起来的位置旁，潦草地写着一行加急的字。
“新炉已起，尚需一个时辰，即可成丹万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