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宫主的话，轻飘飘的，却比万钧巨石更沉重，砸在死寂的殿堂里，砸在苏九九的心上。
那句“充满了无用的……绝望”，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拧开了她神魂深处一道尘封的闸门。门后，不是记忆，而是被血脉承载了千年的、属于整个青丘狐族的悲恸与憎恨。
她身体的战栗停止了。
沈清辞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变化，怀中那具娇小的、冰冷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像一尊即将开裂的瓷器。
苏九九缓缓抬起头。
那双清澈的、总是带着几分怯懦与依赖的鹿眼，此刻空无一物。没有泪水，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在那黑暗的最中心，一缕比墨更纯粹的黑色火焰，无声地燃起，微弱，却执拗。
玄天宫主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欣赏着猎物在临死前这最后一点无力的变化。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将美好与希望亲手撕碎，再细细品味那绝望的芬芳。
“对，就是这个眼神。”他轻笑，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和你母亲当年，一模一样。”
“住口！”
一声暴喝，如同旱地惊雷，炸响在殿中。
不是云舟，不是沈清辞，而是王长老。
这位仙盟的宿老，一生都以持重沉稳着称的老者，此刻双目赤红，花白的胡须因极度的愤怒而根根倒竖。他一辈子都在维护仙盟的尊严与正道的规矩，可今天，他所信奉的一切，都被眼前这个人，用最残忍的方式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那不是为苏九九出头，而是为他自己、为整个被蒙蔽的仙盟，讨还那份迟到了千年的公道与耻辱。
“玄天宫主！你这欺世盗名、残害忠良的无耻之徒！今日，老夫便要替天行道！”王长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爆发，宽大的长老袍被鼓荡得猎猎作响。
站在他身侧的李长老，一言不发，却用行动表明了立场。他同样催动了全身修为，一柄青色长尺自袖中飞出，悬于头顶，散发出温润而厚重的光华。
两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
他们知道，此战，有死无生。
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须为之。这是他们身为仙盟长老，最后的风骨。
“替天行道？”玄天宫主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他甚至懒得转身，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那两个燃烧着生命的老者，“就凭你们两个土都埋到脖子的老东西？”
“狂妄！”
王长老怒喝一声，率先发难。他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繁复的法印，身后浮现出一轮璀璨的金色法盘，法盘之上，无数玄奥符文流转，汇聚成一股浩然正气。
“仙盟秘法，金光镇邪印！”
金色的巨印脱离法盘，迎风暴涨，带着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的煌煌天威，向着玄天宫主当头压下。那金光所过之处，连空气中弥漫的邪气都被驱散了几分。
与此同时，李长老手中的青尺光芒大盛。
“浩然正气尺，量定乾坤！”
青尺化作一道流光，没有攻向玄天宫主本人，而是飞向大殿穹顶，尺身一横，一股无形的、厚重如山岳的领域之力瞬间扩散开来，将玄天宫主牢牢锁定。
这是仙盟最顶尖的配合战法，一主攻，一主控，不知有多少邪魔外道，饮恨在这一印一尺之下。
云舟看得心头一紧，手心全是汗。他虽看不上仙盟的迂腐，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位长老的实力，已是当世顶尖。或许……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山河变色的联手一击，玄天宫主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伸出了两根手指。
修长的、白皙的、比女子的手还要好看的两根手指。
就在那金光璀璨的镇邪印即将落到他头顶的瞬间，他用那两根手指，对着上方，轻轻一夹。
“叮——”
一声清脆得有些刺耳的轻响。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灵力对冲的轰鸣。
那枚凝聚了王长老毕生修为、重若山岳的金色巨印，就那么被他轻描淡写地夹在了指间。
金光依旧璀璨，威势依旧浩荡，可它却再也无法下沉分毫。
仿佛被夹住的不是一道法术，而是一片无足轻重的雪花。
王长老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感觉到自己与法印之间的灵力联系，像是撞上了一堵无法逾越、无法理解的叹息之墙，所有的力量都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噗——”
他一口逆血喷出，身后的金色法盘瞬间布满了裂痕。
“太弱了。”玄天宫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意兴阑珊的失望，“仙盟的秘法，就只有这种程度吗？连给本座热身都不配。”
他夹着金印的手指，微微一错。
“咔嚓！”
那枚坚不可摧的镇邪印，如同脆弱的玻璃，应声碎裂。化作漫天金色光点，消散在空中。
“不好！”李长老见状，心头大骇。他想也不想，便要召回浩然正气尺，全力防守。
可已经晚了。
玄天宫主的身影，在原地留下一个淡淡的残影。
下一瞬，他已经鬼魅般出现在了李长老的面前。
太快了。
快到连沈清辞的瞳孔都微微收缩。
李长老的眼中只来得及映出玄天宫主那张俊美而冷酷的脸，以及那双漠然得不带一丝情感的丹凤眼。
玄天宫主没有用法术，也没有用武器，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抬起手，一掌印向李长老的胸口。
那手掌白皙如玉，动作不快，甚至带着几分优雅，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拂去衣衫上的尘埃。
李长老拼尽全力，将那柄青尺横在胸前格挡。
“砰！”
一声闷响。
那柄以万年温玉炼制、坚硬无比的浩然正气尺，在接触到玄天宫主手掌的瞬间，从中间凹陷下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随后寸寸断裂。
手掌去势不减，轻飘飘地印在了李长老的护体罡气上。
没有丝毫阻碍。
护体罡气如纸糊的一般，无声地湮灭。
最后，那只手掌，落在了李长老的胸膛。
“喀拉……喀拉拉……”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李长老的身体，像一只被重锤击中的破麻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弓起，口中的鲜血混杂着内脏的碎片，狂喷而出。他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了十几丈外的一根巨大石柱上。
“轰！”
古老的石柱剧烈一震，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了柱身。
李长老的身体，顺着石柱缓缓滑落，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最终瘫软在地，气息微弱，生死不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从王长老喷血，到李长老被击飞，不过短短一两个呼吸。
“李长老！”王长老目眦欲裂，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不顾一切地再次催动灵力，准备拼命。
玄天宫主的身影再次一闪，回到了原地，仿佛从未动过。他看都没看倒下的李长老，只是将目光转向王长老，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别急，下一个，就是你。”
他抬起脚，对着王长老的方向，轻轻一踢。
动作随意得，就像在踢开脚边的一颗石子。
一道半月形的黑色气刃，脱离他的脚尖，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划过。
那气刃所过之处，坚硬的黑曜石地面，被切开一道光滑如镜的切口，深不见底。
王长老瞳孔骤缩，他将所有残余的灵力都汇聚在身前，形成一面厚实的金色光盾。
然而，没有用。
黑色的气刃，切开光盾，就像热刀切开牛油。
“噗嗤！”
气刃从王长老的双腿处一划而过。
王长老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觉得身体一轻，低头看去，自己的下半身，已经与身体分离。
鲜血，如同喷泉，从断口处狂涌而出。
剧痛，在延迟了半个刹那后，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啊——！！！”
王长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上半身重重地摔在地上，在血泊中挣扎。
“聒噪。”
玄天宫主眉头微皱，屈指一弹。
一道劲风射出，击中王长老的后颈。惨嚎声戛然而止，王长老身体一挺，彻底昏死过去。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云舟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位仙盟长老，两位跺跺脚都能让修真界抖三抖的顶尖强者，在对方面前，竟连一招都走不过。
那不是战斗，那是戏耍，是碾压。
他想冲上去，可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理智在疯狂地告诉他，上去，就是送死，毫无意义的送死。
林清婉的脸色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紧紧攥着袖中的符箓，指尖冰凉。天衍宗的术法精于卜算与布阵，在这样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计谋都显得苍白可笑。
“好了，苍蝇清理干净了。”
玄天宫主拍了拍手，仿佛真的只是掸去了些许灰尘。他终于转过身，正眼看向大殿的中心，看向沈清辞，以及他怀里的苏九九。
他的目光在沈清辞那张清冷无双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后落在了苏九九的身上。
“现在，该轮到你了，小狐狸。”
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你是自己乖乖过来，还是……要本座亲自动手，把你从他怀里……撕出来？”
沈清辞依旧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他能感觉到，苏九九的身体不再僵硬，反而开始微微发烫。
那股源自她体内的、属于另一个存在的、冰冷而暴戾的气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苏醒、攀升。
苏九九的意识，已经陷入了一片混沌的血色之中。
两位长老的惨状，玄天宫主那残忍的笑声，族人临死前的悲鸣……无数的画面与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片疯狂的漩涡。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撕裂。
一部分的她，在恐惧，在哭泣，想要逃离。
而另一部分，却在疯狂地叫嚣着，渴望着毁灭，渴望着杀戮。
那缕在灵魂深处燃起的黑色火焰，在这一刻，轰然暴涨！
就在这时，那道冰冷的、属于祖灵的声音，再次在她神魂中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急切：
“不行！还差一条！你的第九尾尚未圆满，现在强行唤醒第八道则……你的神魂会被撕碎的！”
“压制住它！快！”
可是，晚了。
那股暴戾的、君临天下的黑暗意志，已经冲破了她脆弱的理智防线。
苏九九的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抹妖异的紫光，一闪而过。
她靠在沈清辞怀里，缓缓地，对着前方的玄天宫主，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那不是苏九九的笑。
那是属于……永夜魔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