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子身体像一滩烂泥，瘫在冰冷梆硬的土炕上，浑身的骨头缝都透着刺骨的寒气。喉咙里那压抑的呜咽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像破风箱漏气，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荡。眼睛空洞地瞪着房梁上挂着的蜘蛛网，蛛丝在惨淡的天光下微微颤动，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那颗被掏空、被碾碎的心。十斤粮票全家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攒了大半年、压箱底、留着救命的十斤粮票没了像水汽一样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这怎么可能？！昨天昨天掀开席子拿钱的时候明明明明还在的！油纸包！就压在席子底下！和那八毛钱放在一起！他看得清清楚楚！柳眉柳眉当时就站在旁边哭得梨花带雨说要去告状说身不由己说对不起他说回来报答他说把粮票衬衫都还上对！柳眉！柳眉当时就站在炕沿边！离席子那么近！离那个油纸包那么近！！
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像一道烧红的烙铁！猛地烫穿了王六子混沌的脑子！烫得他浑身剧震！身体像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猛地从炕上弹了起来！眼睛瞬间充血！赤红一片！像两口烧红的炭炉！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恐惧！！
“柳眉……柳眉！！”王六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像野兽濒死般的低吼！脸上肌肉疯狂地扭曲着！青筋暴凸！像无数条盘踞的毒蛇！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洇湿了破棉袄！他猛地跳下炕！像头发狂的公牛！！顶着刺骨的寒气！没命地冲出小屋！冲出堂屋！冲出李家新屋的院门！朝着屯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朝着昨天傍晚风雪中柳眉“依依惜别”的地方！狂奔而去！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都踏在滴血的心尖上！
屯巷里空荡荡的，霜降前的寒气像浸了冰水的布，死死裹着灰扑扑的土路和低矮的土坯房。早起拾粪的老头，抄着手缩脖子的婆娘，看见王六子这副疯魔样，一双眼睛里都闪过一丝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像见了瘟神！赶紧躲开！生怕沾上晦气！
王六子浑然不觉！他眼睛里！只剩下那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槐树！只剩下昨天柳眉消失的方向！只剩下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又将他推入深渊的贱人！！
冲到大槐树下！身体猛地刹住！像根被钉死的木桩！剧烈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糊在睫毛上！冻得他眼睛生疼！他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淬了血的…锐利！死死扫视着脚下这片被霜冻得发黑、踩得乱七八糟的泥地！扫视着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枯草！像在寻找…最后的…证据！最后的…救命稻草！！
目光！
猛地！
钉在！
老槐树虬结盘绕的树根旁！
一块被霜冻得发白的石头底下！
压着！
一小截！
鲜艳夺目的！
红头绳！
那红头绳！只有寸把长！被泥土和霜花弄得脏兮兮的！皱巴巴的！像条被遗弃的死蚯蚓！但那鲜艳的红色！像淬了剧毒的火焰！瞬间！点燃了王六子眼底那两簇烧红的炭炉！烧得他浑身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猛地冻结！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冻得他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红头绳！！
柳眉辫梢上的红头绳！
昨天风雪里！她围巾下！那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梢上！就系着这玩意儿！像两簇跳跃的鬼火！晃得他眼晕！勾得他魂儿都丢了！临走时！她还一步三回头！泪眼婆娑！那红头绳！就在风雪里一跳一跳！像在嘲笑他的愚蠢！
现在！
这玩意儿！
就掉在这儿！
掉在昨天她站的位置！
掉在……她“仓皇逃离”的地方！
这……这说明了什么？
这……这还能说明什么？
“轰——！”
王六子只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了一颗原子弹！震得他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的一声长鸣！像无数只苍蝇在飞！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冻结！冻得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冻得他……灵魂都在剧烈地抽搐！颤抖！
他手！颤抖着！像捧着滚烫的烙铁！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捻起那截冰冷、肮脏的红头绳！指腹触碰到那粗糙的棉线！像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遍全身！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柳眉！
是柳眉！
是她！
是她偷的！
是她趁他掀开席子拿钱的时候！趁他心软！趁他心疼！趁他被那“冤屈”和“无助”蒙蔽了双眼的时候！用那双沾满泪水的、看似“柔弱无骨”的手！悄无声息地！像鬼魅一样！顺走了那个油纸包！顺走了那十斤救命的粮票！
什么领导骚扰！什么不敢睡觉！什么门闩插三道！什么去地区告状！什么身不由己！什么回来报答！全他妈是放屁！全是糊弄鬼的瞎话！全是她精心编织的！用来骗他！耍他！偷他！榨干他最后一点油水的毒计！
那梨花带雨的眼泪！是假的！
那撕心裂肺的哭诉！是假的！
那楚楚可怜的“无助”！是假的！
那情深意切的“不舍”！是假的！
那毒誓！那承诺！那“报答”！全他妈是假的！
只有这截红头绳！
这截肮脏的、冰冷的红头绳！
像一道血淋淋的烙印！
狠狠地！
烙在了他的心口上！
烙在了他愚蠢透顶的灵魂上！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刻骨屈辱、灭顶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愚弄、被彻底践踏的巨大悲愤！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勒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了上来！他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了血丝！才把那口几乎要喷出来的老血！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手！死死攥着那截冰冷的红头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洇湿了粗糙的棉线！像在攥着自己的心！在滴血！！
更让他……肝胆俱裂！魂飞魄散的是！！
那十斤粮票……
那十斤全家攒了大半年的粮票
那十斤他当命根子一样藏着的粮票
那十斤……是娘……是娘攒着预备给他相亲充门面的啊！！！
相亲！！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王六子天灵盖！扎得他脑浆迸裂！扎得他魂飞魄散！！
娘早就念叨过！新屋盖起来了！青砖小瓦！亮亮堂堂！该给他说门亲事了！可家里穷！底子薄！拿不出像样的彩礼！也摆不起像样的席面！怕人家姑娘瞧不上！娘就省吃俭用！抠抠搜搜！从牙缝里省！从指头缝里攒！好不容易！攒下这十斤粮票！金贵着呢！准备等媒人上门相看的时候！拿出来！充充门面！显显家底！让姑娘家知道！老王家！不是穷得叮当响！也有点压箱底的硬货！也有点过日子的盼头！！
可现在没了！
全没了！
被柳眉那个贱人！那个毒蛇！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偷走了！骗走了！卷跑了！
相亲……门面……盼头……
全他妈成了泡影！
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噗——！！”
王六子身体猛地一晃！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心口！喉咙里那口憋了许久的老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喷了出来！猩红的血沫子！混着鼻涕眼泪！像一朵凄厉的、绝望的血花！狠狠砸在冻得发黑的泥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
他！脸上涕泪血污糊成一团！那点赤红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的黑暗！！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那截冰冷的红头绳！像攥着一条淬了剧毒的毒蛇！！一步一步！沉重地！像拖着千斤重的镣铐！朝着李家新屋的方向！挪去！背影！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李家新屋那扇崭新的、泛着青灰色光泽的院门，在惨淡的晨光下，像一张冰冷的、无声的巨口！等待着吞噬那个刚刚被彻底碾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