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贡院街。临近秋分,整条街却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喧嚣与压抑之下。客栈人满为患,空气中混杂着墨臭、汗酸以及廉价熏香的刺鼻气味。各地学子们高声谈笑,眼神却彼此戒备,如同挤在狭小笼中的困兽,每一道笑容下都藏着算计,每一次拱手都带着试探。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废纸,打着旋,像无声的叹息。
公孙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衫,混迹其中。他刻意让头发微乱,袖口沾着些许墨渍,完美融入了这群焦灼又怀揣野心的考生。他手中握着一卷《论语》,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人群,捕捉着那些不合时宜的镇定、过于频繁的交接眼神。
傍晚,一家名为“墨香居”的廉价客栈大堂。几名考生围坐饮酒,气氛微妙。
考生甲面色潮红,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
“听说了吗?今年‘关节’做得厉害,价码已开到这个数了!”他隐秘地比了个手势。
考生乙谨慎地环顾四周:
“慎言!王兄,隔墙有耳。何况,空口无凭……”
公孙策扮演一个有些木讷、家境不佳的书生,适时插话,语气带着点书呆子气:
“诸位兄台,所言‘关节’……可是指《周礼》中‘以云气作瑞应,观其关节’一句?这与科考有何干系?”
众考生一愣,随即哄笑起来,戒备心稍减。
考生甲带着优越感:
“这位兄台倒是纯真。此‘关节’非彼‘关节’也。乃是指……嗯,一些门路。”他凑近些,声音更低,“看见柜台那掌柜的算盘了吗?他每日拨算珠的次数,有时……别有玄机。”
公孙策目光顺势望去,只见那胖掌柜正慢悠悠地拨着算盘,神态自若。
深夜,公孙策独坐房中。窗外月光黯淡,只有一盏如豆油灯,在墙壁上投下他凝思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和劣质灯油的气味。他指尖蘸水,在桌面上无声地划拉着。
他回忆着白日观察到的掌柜拨算盘的情景:并非连续计算,而是有节奏的、间隔性的敲打。三下,停顿,五下,再停顿,一下……不像算账,更像……某种韵律。
“《诗韵》?不对,太复杂。”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千字文》?顺序过于固定……”
他闭上眼,脑中将那些数字与经典逐一对应。突然,他睁开眼,闪过一丝明悟。
“是《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以算珠敲击次数,对应姓氏排序!三下为‘孙’,五下为‘李’,一下为‘赵’!”
他迅速铺开纸笔,将几日来零碎记录的数字序列转化为姓氏代码,再根据一些考生无意中透露的籍贯信息进行匹配组合。渐渐地,一条清晰的信息浮出水面:
“孙李赵,三更,后院井边。”
这并非考题本身,而是交接指令!考题的传递,另有其法,且更加隐秘。
三更时分,贡院后院。古井旁荒草丛生,月光被高大的院墙切割,投下浓重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青苔和湿土的腥气。公孙策隐在一棵老槐树后,屏息凝神。
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井边,有节奏地敲了敲井沿。片刻,另一个身影从假山后转出,将一个蜡丸迅速塞入井沿某块松动的砖石下,随即两人如同鬼魅般各自散去,全程无声。
公孙策没有动。他知道,此刻抓捕,只能抓到两个小角色。他要的,是那个制作蜡丸、掌握真正考题的源头。
次日,“墨香居”大堂。公孙策“偶遇”了那位胖掌柜,他正对着账本发愁。
公孙策上前,彬彬有礼:
“掌柜的,晚生见您这账目,似乎有些许出入。‘赵’字号的赊账,似应记入‘羽’部,而非‘水’部?”
掌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堆起职业性笑容:
“这位相公说笑了,小店账目,自有规矩。”
公孙策目光平静,声音压低,仅容二人听见:
“规矩?是以《广韵》二百零六韵部为码,将考题拆解,混入每日流水账目之中么?‘赵’对应‘笑’韵,第三字。‘钱’对应‘先’韵,第一字。以此类推……掌柜的,你这账本,才是真正的‘题库’吧?”
掌柜的脸色瞬间惨白,汗珠从额角渗出,手指下意识地捂住了柜台下的某处机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公孙策不再看他,转身离去。他知道,这条线,已经握在手中。接下来,就是顺藤摸瓜,找到那个能接触到真正考题、并制定出这套复杂密码体系的“暗河”核心人物。
科举的公正,帝国的选材之道,正被一条无形的毒蛇侵蚀。而他,必须在这团迷雾中,斩断蛇头。
贡院街的夜,被过分的寂静包裹。子时已过,连更夫都绕开了这条弥漫着无形压力的街道。唯有几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在秋夜寒风中摇曳,将建筑的黑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潜伏的巨兽。空气里,墨香早已散尽,只剩下尘土和露水的冰冷气息。远处偶然传来一声犬吠,更衬得此地死寂。
两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过街角的阴影。是展昭与雨墨。
他们潜伏在目标地点——存放试题雕版的“文瀚阁”对面的一座废弃钟楼。木质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任何一点细微的吱呀声,都清晰可闻。
雨墨透过破窗缝隙观察,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惯有的讥诮:
“展大人,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梁上君子’与‘御前护卫’的首次联手?传出去,你的名声可比我的值钱。”
展昭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文瀚阁周围的每一个角落,语气沉稳:
“名声是虚,阻止考题泄露是实。雨墨姑娘,专注。”
雨墨轻笑,指尖把玩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钢针:
“里面至少三道锁,一道明,两道暗。明锁是官府样式,好办。暗锁……有点意思,是‘千机阁’的手法,我师父的死对头弄的。看来‘暗河’网罗的人才还真不少。”
展昭微微侧头:
“有把握吗?”
雨墨嘴角一勾:
“一炷香。不过,展大人,你得帮我看着点‘影子’。我干活的时候,不喜欢被‘同行’打扰。”
她意指可能存在的、隐藏在暗处的“暗河”哨兵。
时机到了。巡更的护卫刚走过拐角,身影消失在墙垣之后。
雨墨如同灵猫般掠出,借助墙壁的凹凸和灯笼的死角,几个起落便贴在了文瀚阁墙根下。她取出工具,插入锁孔,动作轻柔得仿佛情人的抚摸,几乎没有任何声响。
展昭则在钟楼上,屏息凝神。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耳中捕捉着风声、虫鸣,以及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异动。他的手指按在剑柄上,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时间一点点流逝。文瀚阁内依旧寂静。
突然,展昭眼神一凛!他听到了一丝极轻微的、瓦片被踩动的细响!来自文瀚阁的屋顶!
几乎同时,阁楼内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锁开了!
屋顶上的黑影显然也听到了开锁声,如同大鸟般扑下,直取刚闪身入内的雨墨后背!
展昭如离弦之箭般从钟楼跃下,半空中低喝:
“低头!”
阁内的雨墨闻声,毫不犹豫地向前扑倒!一道凌厉的剑风几乎擦着她的发梢掠过——是展昭的剑,后发先至,挡住了偷袭者致命的一击!
锵!
兵刃交击,在寂静的夜里爆出刺耳锐鸣!
偷袭者蒙面,声音沙哑:
“靖安司的走狗!坏我‘暗河’大事!”
展昭剑势如虹,将其逼退,冷然:
“科举重地,岂容尔等魍魅横行!”
两人在狭窄的庭院中激战,剑光闪烁,身影交错。展昭剑法大开大合,力求速战速决;偷袭者身法诡异,招式狠辣,显然是“暗河”核心人物。
雨墨并未回头观战,她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她迅速潜入内室,凭借记忆和手感,在黑暗中找到了那摞刚刚刻印好、还散发着新鲜墨香的“试题”。她没有试图带走全部——那会打草惊蛇。而是极快地用怀中准备好的、内容迥异但格式相似的假题替换了其中关键部分的雕版。
做完这一切,她才悄然闪到门边,观察战局。
展昭与那偷袭者斗得难分难解,对方似乎想且战且退。
雨墨看准一个间隙,扬手,声音清脆:
“喂!你的‘货’掉了!”
偷袭者下意识一怔。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展昭剑尖一抖,挑飞了对方的面巾,同时在其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面巾下是一张阴沉的中年面孔,眼神中充满惊怒。
雨墨对展昭快速说道:
“‘账本’上的‘赵先生’!抓活的!”
那“赵先生”见身份暴露,毫不恋战,猛地掷出一颗烟丸,砰的一声,烟雾弥漫!
展昭反应极快,闭气前冲,却只抓到一片衣角:
“休走!”
烟雾散去,庭院中只剩下面巾和几点血迹,“赵先生”已借机遁走。
天色微明,东方泛起鱼肚白。贡院街依旧沉睡,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
展昭与雨墨回到临时落脚点,两人身上都带着夜露的湿气和搏斗后的痕迹。
展昭看着雨墨,沉默片刻:
“多谢。”
雨墨正在处理手臂上一道不知何时被划破的细小伤口,闻言挑眉:
“谢我什么?谢我没趁乱把你卖了?”
展昭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的‘货’,扔得很准。”
雨墨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但眼底那丝惯有的疏离和讥诮,似乎淡去了些许。
窗外,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桌面上那张被雨墨替换下来的、真正的考题雕版碎片。
阻止了考题泄露,确认了“暗河”核心人物的身份,而两人之间,一种基于信任与能力的默契,正在这危机四伏的暗夜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