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汴京,本应是漕运重启、商贾云集的喧闹时节。然而,一种无声的恐慌却像初融冰面下的暗流,悄然浸透了这座帝国的都城。它始于市井细民之间低沉的窃窃私语,蔓延至酒楼茶肆中商人惊疑不定的交换眼神,最终,化作一捧沉甸甸、冷冰冰的铜钱,“啪”一声被摔在了权知开封府包拯那张宽大却堆满卷宗的紫檀木公案上。
那是几枚新铸的“熙宁元宝”,本该是国库充盈、信用的象征。可与旁边官库标准制钱并置,差异微乎其微,却致命。
包拯拈起一枚“赝品”,指尖传来铜质特有的冰凉。重量、尺寸、甚至那“熙宁元宝”四个字的遒劲笔锋,都与官铸别无二致。唯有对着窗外投入的天光细看,才能发现钱币边缘的廓缘,比官铸的略微挺括一分,铜色在特定角度下,隐隐泛出一种官铸版本缺乏的、流水线般精准的冷硬光泽。这不是民间小作坊粗劣模仿的产物,这是……工艺的嘲讽,是对帝国铸币权威公然的、技艺高超的践踏。
“何处发现?”包拯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但熟悉他的公孙策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骤然绷紧的弦。
“回大人,城南、城北三处粮行,均已收到。数量……不明。”公孙策的声音带着凝重,“对方并非小规模试探,而是……精准投放。”
包拯霍然起身,深绯色的官袍在空气中带起一阵疾风。他惯常依赖的逻辑简单而直接:作奸犯科者,揪出,惩处。假币?源头必在私铸!
“查封汴京所有私铸作坊!缉拿所有登记在册、有前科的铸铜工匠!严查所有铜料来源!”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冰冷而迅疾。
开封府的衙役、巡捕如同被惊动的蜂群,扑向汴京的大街小巷。铁链的哐当声、作坊被强行破开的碎裂声、工匠们惊恐的辩解与哀嚎声,瞬间撕裂了城市的宁静。炉火被强行熄灭,模具被捣毁,铜料被查封。一时间,与金属加工相关的行当近乎停滞,无数依靠此业糊口的家庭陷入困顿。民怨,如同被堵塞的河道,开始浑浊地淤积、翻滚。
包拯站在签押房内,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混乱声响,眉头紧锁。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用力捶打一团无形的迷雾,力量被吞噬,目标依旧模糊。他抓起案头一枚查抄来的、工艺粗劣的旧式私铸钱,与那枚“完美赝品”并置。差距,如同云泥。他的手腕,似乎完全打错了方向。
而坏消息,却如同附骨之蛆,接踵而至。
“大人!”展昭疾步而入,带来一身夜露的寒气,“边境急报!辽国上京、西夏兴庆府,均已发现此版假币流通!对方……已将祸水引向了境外!”
这意味着,假币不再仅仅是国内治安案件,它已演变成一场针对大宋金融信用的、跨国界的系统性攻击。大宋铜钱作为周边区域的“硬通货”,其信誉一旦崩塌,引发的将是贸易体系的混乱乃至帝国经济主权的致命危机。
更雪上加霜的是,朝堂之上,那些早已对包拯雷厉风行作风不满的政敌,终于抓住了把柄。
“陛下!包拯滥用职权,罗织罪名,致使汴京百工停滞,民怨沸腾!其行酷烈,有违仁政!”
“假币之祸未平,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贻笑邻邦!此乃包拯无能之铁证!”
“请陛下即刻暂停包拯职权,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弹劾的奏章如同雪片,尖锐的指责在紫宸殿内碰撞回响。龙椅上的皇帝,看着殿下那个依旧挺直脊背、却难掩疲惫的身影,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一纸敕令,轻飘飘地,却重若千钧地落下。
包拯,权知开封府,暂停一切职务,归家待参。
他独自走出开封府巍峨的大门,身后是尚未平息的风波与无数或同情、或讥诮、或漠然的目光。春日暖阳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套非黑即白、铲除务尽的“平衡”之术,在面对这种前所未见的、精巧而恶毒的“完美之罪”时,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他越是想用力维持那个想象中的“平衡”,就越是粗暴地打破现实中脆弱的生态,也让自己更深地陷入泥沼。
旧的平衡已被打破。而新的平衡,又在哪里?
包拯站在熟悉的汴京街头,看着往来人流手中那些难以分辨真伪的铜钱,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街角的同时,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暂停办公的开封府侧门。轿帘微掀,露出一张清癯而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门前残留的混乱痕迹,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破局之人,或许……该换种‘材料’了。”他低声自语,轿帘随之落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风雨欲来的汴京城,一个新的变量,已悄然入场。而旧的“青天”,正被迫走向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失衡与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