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如一张无形的网,沉甸甸压在秋灵心头,浸透她每一寸伤痛的肌肤。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胸腔剧痛让她不住颤抖,却远不及心口那片密密麻麻、几欲将她撕裂的酸楚。
尸堆像座沉默的山,横亘眼前,浸透着死亡的冰冷。两个后勤兵匆匆放下担架上盖着白布的尸体,脚步踉跄地往回走,脸上是麻木与疲惫,不敢多看这人间炼狱一眼,只留秋灵在死寂中,任眼泪无声滑落。
她缓缓挪动,目光扫过那些曾鲜活的生命。一具无头尸躺在那里,脖颈断口已成暗褐,干涸得再挤不出一滴血。凭着熟悉的军装和身形,她认出是盛乾的士兵——曾在阳光下一同操练、憧憬过胜利的同袍。
紧挨着的,是个魁梧的北方士兵。脸埋在臂弯,看不清神情,握刀的手却指节紧绷,仿佛到最后一刻,都未松开守护的信念。
秋灵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机械地看着一具具熟悉又陌生的战友尸骨。
一个收拾尸体的后勤兵见她摇摇欲坠,忍不住上前,声音带着不忍:“兄弟,先锋队的军爷们在那边。”他抬手指了个方向。
秋灵僵硬点头,佝偻着身子像风中残苇,朝那方向挪去。
没几步,一个熟悉身影撞入眼帘——李荣。从余阳县一同出发、一路沉默陪伴的队友,此刻已不成样子,下半身消失,左胳膊不知所踪,伤口凝结着黑红血痂,惨不忍睹。秋灵呼吸猛地一窒,眼泪瞬间模糊视线,那个总爱傻笑、不善言辞的李荣,再也不会开口了。
李荣身边是其他队的战友,秋灵叫不出名字,却觉每张脸都眼熟——或许某次集合见过,或许伙房打饭时碰过肩。他们也曾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牵挂与期盼,如今却静静躺在这里,再无生息。
脚步愈发沉重,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她踉跄扑倒,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将触地面时,眼睛刚好对上一张脸——陈雷。
他的头被劈开一道不规则破口,双眼圆睁,满是不可思议的惊愕。秋灵鼻子猛地一酸,早上陈雷还坏笑着威胁她和吴四狗索要好处,那时她还讨厌他趁火打劫,可此刻,那狡猾的声音再也不会在耳边响起了。
她未起身,跪趴在地上,手指抠进血污的泥土,一点点向前挪。爬过几具残破尸体,又一个熟人闯入视线——金勇。那个总憨厚笑着的北方士兵,皮肤黝黑,手脚粗大。
脑海瞬间浮现紫云城外的正午,大家聊起理想。金勇嘿嘿笑着,带着不好意思:“我没啥大志向,就想挣很多钱,娶个京城俏媳妇。听说京城彩礼高,我还没攒够呢……”
眼泪无声滑落,滴在土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金勇想要的彩礼,竟要用命来换吗?
继续向前,孙欧只剩头颅和半截身体的残骸撞入眼中,秋灵感觉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记得孙欧曾抱怨:“我都要错过我儿子出生了啊!”
一滴带血丝的眼泪滑落。孙欧,你错过的哪里只是儿子出生?是他学会走路的第一步,第一次叫爹,他的一生……
刘阳千疮百孔的尸体在不远处,伤口多得数不清,像被乱箭穿身。那日他说起家人时,脸上的兴奋与憧憬仿佛还在眼前:“就盼着战事结束,回家陪儿子上树掏鸟蛋,给闺女买漂亮裙子。”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刘阳的闺女,再也等不到父亲挑的漂亮裙子;他的儿子,再也不能骑在父亲脖子上掏鸟蛋了。
石涛的脸被血污覆盖,嘴里似残留着什么,细看竟是敌军的血肉。那时他曾大声宣告:“我啊,就想当将军,统领三军,何等威风!”
秋灵已流不出泪,眼眶干涩发疼。石涛,你的脚步终究停在了逐梦路上……
石涛身边,正是吴四狗。
看到他的瞬间,秋灵的心像被掏空,又被巨大的悲痛填满,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吴四狗双腿微曲,身体弓起,保持着护着怀中人的姿势,双臂却已断裂,无力耷拉着。
她心痛如搅,手脚并用地匍匐上前,颤抖着伸手擦去他脸上血污。他的皮肤冰冷,再无往日温度。眼泪决堤,砸在吴四狗冰冷的脸上,又滚落下去。
身上伤痛早已麻木,心中剧痛如潮水般将她击垮。她缓缓躺下,身体蜷缩,轻轻挨着吴四狗冰冷的头颅,仿佛能汲取一丝残存的温暖。
意识开始模糊,坠入无边黑暗。就这样永远陪着他,也好……
就在意识将沉沦的前一刻,脑海突然响起清晰的声音,是吴四狗惯有的命令口吻:“活下去……秋灵,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秋灵猛地睁眼!
这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她慌忙侧头看吴四狗的脸,浑身一震——他双眼紧闭,嘴角竟带着浅浅的、安心的微笑。
可她明明记得,吴四狗当时眼睛是睁着的,倒映着她绝望的脸。何时闭上的?
秋灵茫然注视着,周围只有死寂的尸体和忙碌的后勤,无人注意她的异样。她没看到,也无人看到,眉心一点极微弱的黑光,如流星般一闪而逝。
她跪在地上,定定看着吴四狗。他脸上沾着血污尘土,嘴角却微扬,像完成了了不起的大事,带着孩童般的满足。
心头最初的撕裂痛过后,竟奇异地平复下来,如狂风骤雨过后死寂的湖面。她看着吴四狗额前被汗水和血黏住的乱发,下意识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将发丝拢回额角。
“先锋队的兄弟,劳烦您先让一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秋灵抬头,见三个后勤兵正合力抬一具尸体,小心褪去染血的军装。动作熟练又带着麻木的谨慎,显然早已习惯这般场面。
其中年纪稍长的后勤兵走到她身边,脸上是难以言说的疲惫:“我们帮这位军爷收拾一下,回收军装。”
秋灵目光扫过那具已被脱下军装的尸体,只剩一条单薄大裤衩,苍白皮肤上的伤痕在灰暗光线下格外刺眼。她猛地转回视线,落在吴四狗身上——他的铁甲已被卸下,鲜血浸透的军装却还好好穿着。
一股无名火窜起,压过平静。秋灵攥紧拳头,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声音颤抖着愤怒质问:“为什么?!”
后勤兵似早有预料,脸上没太多意外,微微拱手,语气沉重却不容置疑:“这位兄弟,对不住。军爷们用不上了,可前线还有好多活着的兄弟等着衣服装备。我们只回收军装,不取贴身衣物,这是规矩,也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砸在秋灵心上,无比沉重。她还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话都卡在那里。
一只带着凉意却沉稳的大手突然拉住她的肩膀。秋灵回头,撞进孟浩的眼睛。他脸色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
“军队有军队的纪律。”孟浩声音不高,却带着力量,轻轻将她拉起,“起来吧。”
他的目光越过秋灵,在吴四狗脸上停顿片刻,转回来时声音低沉清晰:“他真的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秋灵喃喃重复,眼泪终于滑落,滴在吴四狗的军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很快与干涸的血迹相融。她不再挣扎,任由孟浩拉着起身,一步步后退,让出位置。
视线不经意扫过孟浩的胳膊,秋灵心头一揪——他左臂裹着厚绷带,隐隐渗出暗红血色,显然是新伤。她张了张嘴想问,终究咽了回去。
目光移向四周,十几个队友零星站着,大多或坐或靠在沙地,身上多少缠着纱布,有的手臂吊在胸前,有的额头渗血。可比起身体的伤,脸上的哀伤更重,红着眼圈望着停放尸体的方向。
那里躺着的,是并肩作战过的兄弟。
一个平日爱开玩笑的壮汉,此刻背对着众人,肩膀一抽一抽,拳头攥得死紧。两个年轻些的互相扶着,眼泪无声滚落。这些能咬牙扛过刀伤箭痛的七尺男儿,在失去兄弟的痛里,都成了脆弱的孩子。
秋灵胸口像被巨石压着,闷得喘不过气,身体不自觉佝偻,一手紧捂胸口,目光再次投向吴四狗。
三个后勤兵见她退开,为首的深吸口气,带着另两人对着吴四狗的尸体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声音轻而肃穆:“军爷,对不住了。这衣服您用不上了,小子们斗胆取了,好让活着的弟兄多一分保障,替您接着守下去。”
说完,他直起身,示意两人上前。三人动作极轻,似怕惊扰逝者。
秋灵看着他们一点点褪去吴四狗的军装,那浸透鲜血、沾满尘土的布料离开时,仿佛连最后一点温度也被抽走。吴四狗穿着单薄大裤衩,脖子上致命的伤口愈发清晰,眼泪再次滚落,砸在地上的泥土里。
不远处,又一队人在领队带领下缓缓走来,脚步很轻,无人说话,只有鞋底踩过碎石的沙沙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沉重,用沉默的注视,送牺牲的兄弟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