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过雕花窗棂,斜斜淌在锦被上时,如烟才慢悠悠睁开眼。
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酸软得提不起劲,昨夜的缠磨还留着余温,她侧头看身旁,断浪早已没了踪影,只余下枕上一缕淡淡的龙涎香。
侍女轻手轻脚进来,见她醒了,忙上前伺候:
“公主,该去温泉泡澡了,今日准备了百年扶桑花。”
如烟被扶着起身,华贵的睡袍滑落肩头,露出肩头淡淡的红痕。
温泉水汽氤氲,暖意裹着药香漫过来,浸在水里时,筋骨间的酸痛才稍稍缓解,可眼皮依旧发沉,泡了一炷香时间,便又被侍女扶回床上,倒头就睡。
花园里却早已热闹起来。
断浪墨发像是被狂风卷过,根根炸开,活脱脱顶着个“爆炸头”。
他挥手斥退要上前为他梳头穿衣的侍女,反手抄起廊下的长剑开始练剑。
剑光裹挟着凌厉的风,扫过开得正盛的海棠,花瓣簌簌飘落,他却浑不在意,招式又快又狠,每一剑都带着股张扬不羁的劲儿,倒真应了他那“飘逸”的说法——只是配上那乱糟糟的头发,怎么看都透着股野气。
练到日头正中,断浪才收了剑,额上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
他随手抹了把汗,大步流星往卧房走,刚推开门,就见如烟蜷在被子里,脸色透着几分苍白,连睁眼的力气都似有若无。
他心头一紧,几步跨到床前坐下,指尖搭上她的手腕。
指下脉象细弱,却平稳有力,并无凶险。
断浪松了口气,随即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如烟,没想到吧,我还能找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死了之后,你就跟怀灭成亲了。”
如烟闻言,缓缓掀开眼,眼底带着刚睡醒的迷蒙,语气却不含糊:
“你都死了,我改嫁有什么不对?本就是人之常情。”
“我不准!”
断浪眉头一皱,语气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如烟瞥了眼他那炸开的头发,忍不住嗤笑一声:
“先把你头发梳了吧,扎起来好歹精神些,瞧着跟疯癫了似的。”
“不梳!”
断浪想也不想就拒绝,手抚上自己的乱发,语气带着几分执拗,
“我才不学匡连海那副规规矩矩的样子,这样多飘逸,合我断浪的性子。”
如烟懒得跟他争辩,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嘟囔:
“随便你,反正丑的不是我。”
恰在这时,青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补汤进来,见了断浪,屈膝行礼:
“公主炖,该喝补汤了……”
断浪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眼神瞬间软了下来。
他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凑到如烟唇边,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刻意的深情:
“都怪我昨晚太粗鲁,累着你了,娘子,张嘴,我喂你。”
如烟迷迷糊糊睁开眼,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警惕: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怎么,我就不能关心关心我的娘子?”
断浪挑眉,眼底藏着笑意。
如烟半信半疑,终究抵不过身体的疲惫与饥饿,顺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下了补汤。
温热的汤汁滑入腹中,暖意渐渐散开,她刚想闭眼,就被断浪轻轻按住肩膀。
“别动,我替你梳理经脉。”
断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掌心带着温热的内力,缓缓覆上她的后背。
内力顺着经脉游走,带着微微的酸胀感,却也驱散了不少疲惫。
他一边运功,一边道:
“你身体好了之后,武功得好好练回来,日后咱们还能痛痛快快打一场。”
“练那个干嘛?”
如烟懒懒地哼了一声,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软糯,
“我现在衣食无忧,舒舒服服当我的公主不好吗?要练武你自己练,练好了正好保护我。”
“我凭什么听你的?”
断浪嘴上反驳,手下的力道却放得更轻了些。
如烟仰头看他,眼底带着几分虚弱的依赖,伸手环住他的腰,声音细若蚊蚋:
“因为……你是我夫君啊。”
这般顺从的模样,倒让断浪愣了愣。他总觉得这女人一肚子心眼,定是在打什么算盘,可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感受着怀中人温热的呼吸,心头还是忍不住一软。
他收回内力,替她掖好被角,语气缓和了不少:
“算了,你好好休息,练功的事以后再说。”
接下来几日,庭院里倒是难得清静。
断浪依旧每日练剑,头发照旧乱糟糟的,只是练完剑后,总会带回些新奇玩意儿——或是一枝开得正好的花,或是一串酸甜的野果,塞到如烟手里。
两人偶尔拌嘴,却也透着几分难得的柔情蜜意。
可这份平静,终究没能持续太久。
这天午后,断浪刚练完一套剑法,正收势时,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晃了晃,便直直栽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那双张扬不羁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清明与规整。
他猛地坐起身,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团,黏在额头上,带着汗味。
“这是……”
他皱紧眉头,眼神里满是疑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跌跌撞撞往卧房跑去。
铜镜里,男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整洁模样。
他连忙手脚麻利地梳发束冠,换上一身干净的锦袍,整理妥当后,才快步去找如烟。
此时如烟正靠在窗边看书,见他进来,抬眼便知,此刻身体里的是匡连海。
匡连海走到她面前,神色复杂,带着几分质问,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如烟,你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如烟合上书,抬眸看他,语气平淡:
“你当初要杀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日?我不过是替自己报仇罢了。”
“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你啊!”
匡连海急忙辩解,语气急切,“
若是知晓是你,我怎么可能动手?”
如烟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起身走到他面前,轻轻靠在他怀中,手臂环住他的腰,声音软得像棉花:
“我知道错了嘛,反正你也没事,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软糯,像小猫似的蹭了蹭他的胸膛。
匡连海浑身一僵,所有的质问与疑惑,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冲得烟消云散。
他抬手搂住她的肩,语气软了下来:
“罢了,你知错就好,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烟早已摸透了规律。
不梳头发、不修边幅,一身江湖气的是断浪。
衣衫整齐、发髻端正,透着几分儒雅的是匡连海。两人性子迥异,却共用一具身体,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匡连海偶尔会想起自己失忆时的所作所为——那些张扬的、狂野的举动,与他平日的性子截然不同,便忍不住问如烟。
如烟总能编出理由,一本正经地忽悠他:
“那是练武之人难免的心魔,发作时性子会变,过了就好了,你别多想。”
匡连海本就对武功心法中的“心魔”之说有所耳闻,听她这么一说,便信以为真,再也没追问过。
转眼入冬,寒风卷着雪花席卷了京城。
这年冬天,李君羡咳血而亡的,如烟以义女的名义将他厚葬。
武皇悄悄烧了一炷香。
春去秋来,第二年盛夏,产房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如烟生下了一个女儿。
粉雕玉琢的小家伙,眉眼间竟有几分两人的影子。
这下可好,断浪和匡连海的灵魂在体内吵翻了天。
“自然要姓断!”
断浪的声音带着强势。
“胡说!这身体是我的,女儿该姓匡!”
匡连海不甘示弱,语气坚定。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一同找如烟要说法。如烟抱着襁褓中的女儿,笑得眉眼弯弯:
“你们别争了,这孩子既不姓断,也不姓匡,就姓武,叫武如月。”
“为何?”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如烟挑眉,语气带着几分狡黠:
“我不管这身体里的是断浪还是匡连海,我是招婿,又不是嫁人,女儿自然要跟我姓。”
断浪和匡连海顿时语塞,你看我我看你,终究是没辙,只能认了这个结果。
时光荏苒,三年转瞬即逝。如烟潜心培育牡丹,终于养出了稀世罕见的姚黄牡丹,献给武皇。
那牡丹开得雍容华贵,艳压群芳,武皇龙颜大悦,对如烟愈发宠爱,她在宫中的地位也愈发稳固。
武如月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既有如烟的温婉,又带着几分骨子里的韧劲。
二十岁那年,李家旧部卷土重来,兵临城下,逼迫武皇让位,拥立李显登基。
此时的武皇早已厌倦了朝堂纷争,看着满目疮痍的江山,终究点了头。
她卸下皇位,成了太上皇,安心颐养天年。
岁月流转,百年光阴弹指而过。
如烟终于活够了年岁,在一个宁静的午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断浪看着她失去生机的脸庞,眼底满是不舍,终究还是选择追寻她的灵魂而去。
独留匡连海,守着空荡荡的庭院。
某个深夜,他躺在床上,渐渐陷入梦乡。
梦里,他成了武三思手中的杀人凶器,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双手沾满鲜血,最后,在一片荒芜的古寺里,自愿死在了师妹的剑下,眼底带着解脱,也藏着无尽的悔恨……
鸡鸣破晓,匡连海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衣衫。
窗外天已微亮,庭院里的海棠花又开了,只是再也没有人会笑着吐槽他的发髻,也没有人会靠在他怀中撒娇了。
他望着空荡荡的床侧,久久回不过神,仿佛那百年的相伴,不过是一场漫长而真切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