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和弥漫的雪雾,吝啬地洒在“鹰巢”营地入口。陈峰和他的“尖刀组”如同从雪原深处归来的幽灵,身影在昏聩的光线中显得模糊而疲惫。他们身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脚步踉跄,每一步都在深雪中留下沉重的印记,而最沉重的是那副用树枝和绳索临时捆扎的担架,上面躺着腹部重伤、生死不明的队员小顺子。
陈峰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枪柄,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锐利地扫过营地入口的每一处阴影,每一块岩石。那串通向侧后方紧急撤离小径的诡异脚印,像毒蛇般缠绕在他的心头,让归家的短暂欣慰荡然无存。
“队长!是队长他们回来了!” 放哨的战士发出了压抑的欢呼,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引起轻微的回响。
很快,赵山河魁梧的身影第一个从主山洞里冲了出来,他脸上带着混合着担忧和期待的神情,但在看到担架和小顺子苍白的脸时,瞬间凝固。“怎么回事?小顺子他……”
“遭遇鬼子‘挺身队’埋伏,交手了。”陈峰的声音沙哑而简短,打断了赵山河的询问,他的视线越过赵山河,投向随后跟出来的老烟枪和林晚秋。“晚秋,快!小顺子腹部中弹,失血很多!”
林晚秋的脸色在晨曦中显得比雪还白,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身后跟来的医护助手喊道:“准备热水,干净的布,把我那套手术器械煮上!” 她快步上前,检查了一下小顺子的瞳孔和脉搏,眉头紧紧锁住,但动作依旧稳定,“抬到里面去,小心点!”
混乱中,陈峰一把拉住正要帮忙抬担架的赵山河,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山河,让你最信得过的人,立刻悄悄检查营地侧后方那条应急小径附近,看有没有其他痕迹,比如丢弃的烟头,不正常的积雪松动,或者……脚印通往哪里。不要声张。”
赵山河一愣,随即看到陈峰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凝重,他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重重点头:“明白!” 他转身,不动声色地叫过两名跟他从东北军时期一起过来的老兵,低声吩咐了几句。两人面色一凛,悄然消失在营地侧翼。
陈峰这才稍稍放松了紧握枪柄的手,但内心的弦却绷得更紧。他跟着担架走进了相对温暖但气味混杂的山洞。
山洞里因为这支小队的回归而短暂骚动,但很快又陷入一种压抑的寂静。所有人都看到了担架上的小顺子,看到了其他队员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凝重。获取药品和盐的微小喜悦,瞬间被战友重伤的阴影所覆盖。
林晚秋已经在山洞最里侧用木板和帆布隔出的简易“手术室”里忙碌起来。煤油灯被调到最亮,器械在沸水中翻滚。磺胺粉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是救命的东西。小顺子被平放在铺着干净(相对而言)麻布的木板上,意识已经模糊,只有偶尔因剧痛而产生的抽搐证明他还活着。
陈峰没有进去添乱,他靠在洞壁旁,看着林晚秋和助手们忙碌的身影,听着小顺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这种眼睁睁看着战友生命流逝,而自己能做的却极其有限的无力感,比他亲自面对枪林弹雨更令人窒息。这是他现代军事生涯中从未如此深刻体会过的残酷。
老烟枪默默地递过来一个烤热的土豆,陈峰摇了摇头。老家伙也没多劝,自己蹲在一旁,掏出旱烟袋,却没有点燃,只是用力地捏着烟杆,浑浊的眼睛望着“手术室”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洞里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林晚秋偶尔短促的指令声,以及洞外永不停歇的风啸。
不知过了多久,赵山河回来了,他走到陈峰身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对着陈峰微微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脚印到林子边就乱了,被雪盖了大半,辨不清去向。但……在靠近小径入口的一块石头后面,找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个黄澄澄的子弹壳——日本南部十四年式手枪的弹壳。
陈峰的瞳孔骤然收缩。南部十四年式,这通常是日军军官或特务人员配发的武器,绝非他们这支以步枪为主的队伍所能拥有。这枚弹壳的出现,几乎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有外人,极有可能是日伪特务,已经摸到了他们营地的心脏地带,甚至可能……内部有人接应。
“都有谁知道那条小径的具体位置和用途?”陈峰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
赵山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道:“除了你我和老烟枪,就是各分队长,还有……几个最早跟着咱们从沈阳出来的老兄弟。都是信得过的。”
“信任,是需要事实证明的。”陈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混浊的空气,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从现在起,暗哨增加一倍,特别是通往那条小径的方向。所有人员非必要不得单独行动,尤其是夜间。对外,只说我们这次出去损失不小,需要休整。”
“明白。”赵山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怀疑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这种感觉比挨一刀还难受,但残酷的现实由不得他们不警惕。
就在这时,“手术室”那边的布帘被掀开了。林晚秋走了出来,她摘下了临时充当口罩的布,脸上带着极度的疲惫,额前的发丝被汗水黏住,眼神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子弹取出来了,肠子破了点,已经缝合。磺胺也用上了。”她的声音有些虚脱,“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晚他能不能熬过感染和高烧这一关。”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气氛并未真正轻松。小顺子的生死悬于一线,而营地内部潜在的毒刺,更让每个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陈峰走到林晚秋身边,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辛苦了。”
林晚秋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反手握紧,低声道:“你没事就好。”她敏锐地察觉到陈峰和赵山河之间异常凝重的气氛,但没有多问,只是用眼神传递着无条件的支持。
陈峰让林晚秋去休息,然后召集了赵山河和老烟枪,在山洞一个僻静的角落,将此次黑瞎子洼之行的详细经过,特别是与苏联“影子商人”的短暂接触,以及那枚南部式手枪弹壳的发现,原原本本地告知了两人。
老烟枪听完,吧嗒了两下嘴,却没抽烟,眯着眼睛道:“络腮胡子的老毛子……下次月圆……黑瞎子洼……这条路子,险,但或许能走通。至于这弹壳……” 他拿起那枚黄铜弹壳,在指尖摩挲着,“鬼子这是把爪子伸到咱们枕头边上了。”
“苏明月同志之前的警告,看来并非空穴来风。”陈峰沉声道,“佐藤英机对付我们,已经不满足于军事围剿,他开始玩更阴险的了。”
“妈的!让老子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吃里扒外,非扒了他的皮!”赵山河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光靠怒火解决不了问题。”陈峰冷静地分析,“我们现在不能打草惊蛇。对方既然能摸到这里留下痕迹,说明对我们的布防和习惯有一定了解。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要外松内紧。”
他布置了几项任务:第一,由老烟枪利用他以往在底层摸爬滚爬的经验,暗中留意营地内所有人员的言行举止,特别是那些近期加入、背景相对复杂,或者近期行为有些异常的人。第二,由赵山河以加强营地防御为名,对几个关键的哨位和物资存放点进行不公开的调整,并安排绝对可靠的暗哨,监视那条应急小径和几个可能的潜入路线。第三,关于可能与苏联“影子商人”再次接触的事情,目前仅限他们三人知晓。
“下一次月圆,就在七天后。”陈峰最后说道,目光似乎穿透了山洞的石壁,望向远方,“在这之前,我们必须稳住内部,治好小顺子,同时,要搞清楚这枚弹壳背后的鬼,到底藏在哪里。”
接下来的几天,“鹰巢”营地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休整、训练、外出有限的侦察,但暗地里,一股紧张的暗流在悄然涌动。每个人都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压力,尤其是当陈峰、赵山河或者老烟枪那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目光从身上扫过时。
小顺子在林晚秋的精心照料和那点宝贵磺胺的作用下,奇迹般地挺过了最危险的高烧期,虽然依旧虚弱,但生命体征逐渐平稳。这个消息给压抑的营地带来了一丝真正的慰藉和希望。
陈峰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梳理了所有可能接触到应急小径信息的人员名单。每一个人,他都试图在脑海中还原他们加入队伍后的点点滴滴。信任一旦出现裂痕,看谁似乎都带着一丝可疑的影子。
这天傍晚,陈峰正在检查武器,一名负责在营地最高处设置隐蔽观察哨的战士匆匆跑来,带来了赵山河的口信:“队长,赵连长请您过去一下,有发现。”
陈峰心中一凛,立刻跟着战士来到位于营地后方一处陡峭岩壁上的观察点。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大半个营地以及侧后方那片茂密的林海。
赵山河正趴在那里,举着望远镜,脸色异常难看。他将望远镜递给陈峰,指向下方密林边缘的一个方向:“队长,你看那边,靠近我们发现弹壳那片区域,三点钟方向,那几棵歪脖子松树下面。”
陈峰接过望远镜,调整焦距,顺着赵山河所指的方向仔细搜寻。起初,除了皑皑白雪和墨绿色的树冠,什么也没有。但当他耐心地观察了几分钟后,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在一片看似平整的雪坡上,有一小块区域的雪色似乎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差别,若不细看,几乎会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那形状,像是一个被刻意伪装过的浅坑,或者……一个观察点?
“什么时候发现的?”陈峰放下望远镜,声音低沉。
“就刚才。太阳快落山,光线斜照过来,才隐约看出点不一样。”赵山河说道,“我盯了快一个时辰,没看到动静。但直觉告诉我,那里不对劲。”
一个可能被敌人利用,长期监视营地的潜伏点!这个发现,让内部存在奸细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否则,外人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样一个既能隐蔽自身,又能清晰观察营地主要区域的位置。
“不要惊动。”陈峰下令,“安排人,轮流监视那里,二十四小时不停。看看会不会有‘客人’上门。”
夜色再次降临,风雪似乎小了一些,月亮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洒下清冷诡异的光辉。营地里,大多数战士已经入睡,只有哨兵的身影在黑暗中默默移动。
陈峰毫无睡意,他站在山洞入口的阴影里,望着那片被怀疑藏有监视点的密林方向,内心波涛汹涌。敌人在暗,我在明。佐藤英机的这把软刀子,正在一点点地割裂他和队伍之间的信任纽带,这种来自内部的威胁,远比正面的枪炮更令人心悸。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风雪声的窸窣声,突然从营地侧翼,靠近物资堆放点的方向传来!
陈峰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潜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