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善把注意力从远方收回,缓缓看着山丘下方如同洪流般涌动的联军阵列。
他看着麾下刀枪如林,各种火器更是琳琅满目。
世人皆言他大金铁骑弓马无敌,倚仗重甲利刃横行辽东,
却又有几人能真正看清他大金战力的全貌?
那些愚昧的明国人,甚至一些自以为是的部落首领,
至今仍抱着“建奴只识骑射”的陈旧观念,实在是可笑至极!
他微微侧首,望向阵型后方那一片被严密护卫、旗帜略显不同的区域。
那里,才是他此番敢于直捣宣大、甚至谋划西征鬼川的真正底气所在——大金国的火器部队!
只见在那片区域,数十门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火炮已褪去炮衣,依着射程远近错落布置。
从轻便迅捷可速射的佛朗机炮,到需要数匹骡马拖曳、
拥有恐怖破城能力的重型“红夷大炮”,一应俱全。
炮手们多半是归附的汉人,间或有些技艺娴熟的女真辅兵,
正沉默而高效地进行着最后的检查、调整射角、搬运药包和弹丸。
整个炮兵阵地肃杀井然,
唯有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军官低沉的指令声偶尔传来,
与前方骑兵冲锋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却自有一股令人胆寒的威慑力。
这支力量,源自他的父汗努尔哈赤极具远见的谋划。
早在立国之前,父汗便极力搜罗火器与工匠,
通过贸易、缴获,乃至招揽朝鲜、日本技师,一步步积累。
尤其是天命六年(1621年)夺取辽沈,缴获明军大量火器后,
父汗更是力排众议,迅速组建了由汉人降卒和工匠为核心的“汉兵”,专司火器操作。
及至天命八年(1623年),父汗更颁布严令,将火器配置制度化:
每牛录(三百人)中,
白巴牙喇(精锐前锋)、红巴牙喇(前锋)、黑营(重装步兵)皆定额配备火炮、火枪及盾车。
此刻,统辖这支力量的,正是恭谨立于代善侧后方的明人降将佟养性。
注意,佟养性不是纯粹汉人,核心身份是汉化女真贵族。
有汉人血缘渊源,但族属上归属女真佟佳氏(满洲八大姓之一),
是明末辽东地区满汉交融背景下的特殊群体,
佟佳氏是女真古老部族之一,世居辽东佟佳江流域,
原本就是女真主体部族的分支,并非汉人部族。
佟养性的先祖虽可能有早期闯关东的汉人血统,
但长期与女真各部通婚、杂居,早已完全融入女真社会,
文化、习俗、认同上都属于女真,而非汉人。
此人对火器制造、运用颇有心得,深得父汗信任。
正是他督造、训练出的这些火炮,在攻取辽阳、沈阳等坚城时,
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屡次轰塌明军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城墙,
让那些倚仗火器之利的明军尝到了被己方利器碾压的滋味。
代善心中冷笑。
明人空有精良火器,却战术僵化,官兵离心,火器良莠不齐,甚至常炸膛伤己。
而他大金的火器,虽部分源于缴获仿制,
但在严格的编制、专业的操练、以及步、骑、炮协同的战术下,发挥出的威力远超明军。
攻城时,盾车在前抵御箭矢炮火,火炮紧随其后轰击城墙、压制守军,
重甲步兵继而攀城,轻骑两翼包抄断后,
这套“步骑炮协同”的战法,早已不是单靠弓马悍勇所能概括。
“佟养性。”代善沉声开口。
“奴才在!”佟养性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西南方宁远堡,负隅顽抗,徒增伤亡。
让你的炮队准备,集中火力,轰击其堡门及东北角那段低矮墙体。
给你半个时辰,本王要看到莽古尔泰贝勒的巴牙喇骑兵能够踏着废墟冲进去。”
“喳!请大贝勒放心!奴才定将那座小堡轰为齑粉!”
佟养性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立刻转身奔向炮兵阵地,一连串急促的命令随之响起。
代善满意地看着佟养性离去。
这就是他大金的战争机器,冷热兵器完美结合,
既有蒙古铁骑的狂飙突进,亦有汉家火器的雷霆之威,
更有父汗整合诸部、知人善任的雄才大略。
如今,汇聚了科尔沁、巴岳特、敖汉、奈曼等十余部蒙古精骑的十万联军,
更是将这种混合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他戏谑的看着那烽烟四起的防线,心中豪情万丈。
扫平宣大外围,不过是牛刀小试。
下一步,便是深入明境,大肆劫掠,以战养战,同时寻找那支所谓的“鬼军”决战。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得罪大金,挑衅父汗天威者,
无论是大明还是什么装神弄鬼的“白面鬼王”,都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被碾得粉身碎骨!
“传令阿巴泰,两翼包抄再快些!杜度,护好炮队和粮秣,不得有误!”
隆隆的炮声在山谷间回荡,代善勒马立于帅旗之下,
面色冷峻地注视着战局,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
调度着各路兵马,展现出与其“古英巴图鲁”威名相称的沉稳与狠辣。
然而,在这指挥若定的外表下,一股灼人的怒火与不解,
却因震耳欲聋的炮声,再次被勾动起来,
直指那个让他和后金蒙受奇耻大辱的人——他的八弟,黄台吉!
这该死的白面鬼王,究竟给老八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至今想不通,一向精明隐忍、深受父汗器重的黄台吉,为何会做出如此疯狂悖逆之举!
先是暗中策应,让那岳托的人马如同鬼魅般潜入沈阳城,劫走了老八的福晋和子侄!
这已是捅破天的大罪!
可更令人发指的是,事后查明,
老八非但没有痛悔求救,反而像是彻底疯魔了!
他竟联合了岳托那个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一同蛊惑、裹挟了济尔哈朗、德格类,还有年轻的萨哈廉!
这几个爱新觉罗的子孙,虽只带走了部分贴身巴牙喇,
未曾动摇各旗牛录根本,但这等公然叛逃的行径,
简直是将父汗和他代善的颜面踩在了泥地里!
到底是猪油蒙了心,还是他黄台吉早就包藏祸心,
暗中与那鬼王有所勾结,此次不过是借机发难?
代善脑海中闪过黄台吉平日的谦恭和谋略,越发觉得此事透着诡异和深深的背叛感。
尤其可恨的是,这厮叛逃之后,竟还有脸上书给父汗,
说什么“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见父汗天颜,请罪赴赫图阿拉老寨闭门思过,以赎前愆”?
“闭门思过?呵!”
代善心中冷笑,怒极之下,脸颊的肌肉都微微抽搐起来,
“畜生!你以为躲回老寨,摆出这副任打任罚的懦弱姿态,
就能抵消你背叛大金、羞辱家族的弥天大罪吗?
就能消除父汗心中滔天的怒火吗?做梦!”
这股压抑的怒火,与眼前大明守军顽抗带来的烦躁交织在一起,
让代善眼中的杀意几乎凝为实质。
仿佛要将它连同那个背叛的八弟,以及一切敢于挑衅大金权威的存在,一同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