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后的第七年,我回到了这个藏在黔东南群山里的小山村——枫木屯。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抵达时已是黄昏。夕阳给灰瓦木楼镀上一层残血般的红,寨子静得出奇,连狗吠声都稀稀落落。
我提着行李站在寨门口,那棵标志性的巨大枫香树下,树冠如云,枝桠上系着的褪色布条在微风中有气无力地飘动。
我叫周倩,二十九岁,都市里的一名普通编辑。这次回来,是因为母亲一连串几近哀求的电话。她说我这半年里总失眠,是得病了,一种大医院查不出来的病——丢魂。
“倩倩,你可算回来了。”堂叔周老贵从寨子里走出来,黝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接过我的行李,“你阿妈等得心焦哩。”
我勉强笑笑。我不信这些,但近半年来持续的疲惫、梦魇和莫名的空虚感,确实让西医束手无策。也许,只是为了安抚母亲那颗传统的心。
堂叔领着我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寨子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更显苍老。木楼歪斜,许多已然空置。
清澈的溪水穿寨而过,几株桃树花开得正艳,粉色的花瓣落在水面上,静静流淌。这恬静的乡村美景,暂时抚平了我从城市带来的焦躁。
母亲站在老屋门口,眼圈通红。一见我,便扑上来抓住我的手臂,上下打量:“瘦了,脸色这么白,眼神都散了……倩啊,你得赶紧‘叫魂’,不能再拖了!”
晚饭是腊肉和山茅野菜,母亲和堂叔不断说着这些年的琐事,以及“叫魂”的紧迫性。他们说我魂魄不稳,是奶奶去世前一年,我进山捡柴,被山里的“脏东西”惊扰了,必须去深山的老地方,把魂叫回来。
“地方找好了,时辰也看了,就在明晚子时。”堂叔抿一口米酒,神色凝重,“南山背面的阴谷,老地方,灵。”
我心里一沉。南山阴谷,那是连采药人都不愿轻易涉足的深处。
“不能近点吗?”我试图反抗。
“不行。”母亲语气斩钉截铁,“越是深山老林,人迹罕至,魂魄才听得真。这是老规矩,你奶奶当年……”她说到一半,停住了,眼神掠过一丝恐惧。
奶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观花婆”,据说能通阴阳。她的去世很突然,也很蹊跷,是在我离开家乡去上大学那年,独自进山后就没再回来。
两天后,村里人才在一个山坳里找到她,已经没了气息,面容安详得诡异。这件事成了家里不愿触碰的伤痛。
我看着母亲焦虑而固执的脸,把话咽了回去。一种莫名的寒意,却从脚底慢慢爬升。
第二天夜里,没有月亮。
一切准备就绪,我跟着堂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他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母亲留在家中布置法坛。
山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四周是无边的黑暗,树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
我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泥土和腐叶的气息混杂着某种说不出的腥味,直往鼻子里钻。
堂叔沉默地在前面带路,他的背影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僵硬。越往深处走,气温越低。那种阴冷穿透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传来细微的流水声。堂叔停下脚步,把油灯递给我,声音干涩:“到了,就是这里。你沿着溪水往上走百步,有个三岔口,就在那儿停下。我在这里等你。记住,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应声,不能回头!握紧这盏灯,灯灭……人就危险了。”
他的眼神在昏暗光线下闪烁不定。我接过油灯,手心一片冰凉。
深吸一口气,我独自踏入更深的黑暗。溪水声在死寂的山谷里被放大,淙淙流淌,却更添诡异。
油灯的光晕太小了,只能勉强照见脚下湿滑的石头和旁边黑黢黢的流水。两侧的树木枝桠扭曲,像无数鬼爪伸向夜空。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我死死盯着脚下,默默数着步数。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我站定,这是一个小小的河滩,三条溪水在此交汇。风似乎停了,连水声都变得模糊起来。空气凝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按照母亲的嘱咐,面朝北方,用颤抖的声音开始呼喊:“周倩……回来哦……周倩……回来哦……”
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显得格外陌生和瘆人。喊了七遍,我停下,屏息静听。
死一般的寂静。
不,有一种细微的、有节奏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啪,啪,啪……
像是……跳绳拍打地面的声音。
我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在这荒山野岭,子夜时分,怎么可能有小孩跳绳?
啪,啪,啪……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童声哼唱。那调子很古怪,不成曲调,断断续续,却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我紧紧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想起堂叔的警告。油灯的火苗开始剧烈跳动,在我周围投下扭曲摇摆的影子。
借着昏暗的光线,我看到不远处,几个模糊的、矮小的身影,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一下一下地跳着。看不清面目,只有一个轮廓,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啪,啪,啪……跳绳声清晰得刺耳。
那不成调的童谣也渐渐清晰起来,是用本地土话哼唱的,音调诡异:
“绳儿摇,魂儿飘……山深深,路迢迢……爹不要,娘不要……做个鬼,哈哈笑……”
歌词钻进耳朵,让我如坠冰窟。这是什么童谣?我从未听过,那笑声干涩尖锐,完全不似孩童。
我浑身僵硬,几乎要转身逃跑。但理智告诉我,不能惊慌,不能应声,不能半途逃跑!
就在这时,跳绳的身影突然停住了。它们面朝着我,虽然看不清,但我能感觉到,它们在“看”我。
童谣停了,跳绳声也停了。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令人窒息。
然后,一阵幽怨、飘忽的笛声,从另一个方向幽幽响起。
溪水对岸,一块巨大的青黑色岩石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笛声正是从那里传来。那笛声不成调子,呜呜咽咽,像是哀哭,又像是某种引诱,听得人心头发慌,魂魄都仿佛要随着那声音飘出去。
油灯的火苗变成了诡异的绿色,不停闪烁。借着这绿油油的光,我看清了那个吹笛的身影。
它穿着破烂的、看不出颜色的寿衣,裸露的皮肤是那种死人的青灰色,布满尸斑。它的半边脸已经腐烂,眼窝空洞,有白色的蛆虫在眼眶和脸颊的腐肉里钻进钻出。它的胸腔是敞开的,可以看到里面黑乎乎、干瘪萎缩的内脏,同样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它似乎也在“看”着我,腐烂的嘴角,仿佛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才没有呕吐出来。恐惧已经攫住了我全部的思维。我想跑,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笛声还在继续,像冰冷的丝线缠绕着我。而那几个跳绳的小小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了。
就在我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一个无比熟悉、无比慈祥的声音,穿透那诡异的笛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倩囡……倩囡……到奶奶这儿来……”
是奶奶!是奶奶的声音!和我记忆深处一模一样,带着温暖的关切和怜爱。
我几乎要脱口应声!七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这个声音。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差点回头了。
不!不对!奶奶已经死了七年了!
一股寒意从头顶浇到脚底。我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不能应!不能回头!
“倩囡……山里冷……跟奶奶回家……奶奶给你做了米糕……”那声音更加清晰,更加温柔,仿佛就在我耳边低语。甚至能闻到一丝记忆中奶奶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
诱惑巨大无比,几乎要摧毁我的理智。回家,吃米糕,扑进奶奶温暖的怀抱……那是我童年最渴望的慰藉。
但我握紧了手中的油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幻觉,这都是幻觉!是山里不干净的东西弄出来的把戏!
我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嘶喊出声,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周倩!回来哦……!”
喊出这一声,仿佛用尽了我全部的气力。那慈祥的呼唤戛然而止。诡异的笛声也消失了。
四周重新陷入一片死寂。连风声都听不到了。
我颤抖着,慢慢睁开眼睛。
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正常的昏黄。溪水依旧流淌,树木静静伫立。吹笛的腐尸不见了,奶奶的声音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我身上的冷汗,和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提醒我刚刚经历了何等恐怖的一幕。
我不敢再停留,提着油灯,沿着来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跑。树枝刮破了我的衣服和皮肤,我也浑然不觉,只想尽快逃离这个邪门的地方。
跑到一半,前方出现了堂叔那盏油灯的光。他站在原地,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
“快走!”他见到我,似乎松了口气,又极度紧张,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山下疾走。
我们几乎是逃命般冲下了山。直到看见寨子零星昏暗的灯火,两人才瘫软在地,大口喘气。
堂叔看着我,眼神复杂,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
回到老屋,母亲的法事已经做完。她看到我煞白的脸色,没有多问,只是红着眼圈给我端来一碗安神的符水。我一饮而尽,身体却依旧冰冷颤抖。
那一夜,噩梦连连。梦里反复出现那个跳绳的孩子,吹笛的腐尸,还有奶奶一声声慈祥却恐怖的呼唤。
第二天,我执意要离开,再一次提出要母亲和我一起去城里生活。但母亲依旧固执的不肯走,只是默默替我收拾行李,在我包里塞了一大把艾草和一张折成三角形的黄符。
堂叔送我去车站。临上车前,他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对我说:“倩啊,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你奶奶她……当年不是在山上睡着了没的。找到她时,她……她是坐在那块吹笛石上的,样子很安详,就像……就像是自己等着去的。而且……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烂了的,小孩跳绳用的草绳……”
堂叔叹了口气继续说:“你母亲没告诉你真相,你奶奶说过,不把你的魂叫回来,你活不过三十岁。当年她就是去给你叫魂的,她走前交代,如果她不成功,七年后让你自己给自己叫魂……”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原来,奶奶是为我而死的。堂叔又叹了口气,摆摆手,佝偻着背转身走了。
我望着窗外,熟悉的稻田、溪流和木楼缓缓后退,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画。远山如黛,云雾缭绕,这片土地依然保持着奶奶在世时的模样。
我想起奶奶温暖的手掌,想起她坐在门槛上给我编花环的午后,想起她哼着山歌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那些温暖的记忆,与昨夜山中那诡异的呼唤形成鲜明对比,让我的心一阵刺痛。
山路蜿蜒,汽车驶过一片竹林。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就像奶奶去世前那个春天,她牵着我的手在这里采蘑菇。她说,倩囡,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要记得回家的路。
泪水模糊了车窗外的景色。我终于明白,昨夜山中那声呼唤,或许真的是奶奶。不是山中邪祟的伪装,而是她放心不下我,魂魄一直在这深山里徘徊,等着再见我一面。
可我们终究阴阳两隔。那声呼唤里,有她未说完的叮嘱,有她放不下的疼爱,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给我一个真实的拥抱。
汽车转过山坳,枫木屯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我轻轻擦去眼泪,将奶奶给的护身符握在掌心。
山林静默,白云悠悠。奶奶永远留在了她守护一生的深山里,而我要带着她的爱,继续前行。
也许某天,当山风再次吹过枫香树,当溪水潺潺流过三岔口,我还会在梦里听见她真切的呼唤。
那时,我会轻轻应一声:奶奶,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