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
苏晚竹的银镯在腕间灼得发烫,那热度顺着血脉往心口钻,像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星引玉牌在发烫——当年她被押上流放船时,玉牌碎成星砂落进银镯,如今那些星砂正顺着银镯纹路疯狂游走,在她皮肤上烙出淡蓝色的星轨。
血月夫人的笑声还在头顶炸响,苏晚竹听见陆昭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他原本挡在她身前的后背突然往下沉了半寸,晶化的左手仍扣着她后颈,却失了几分力道。
她的指尖还勾着他腰带,能摸到那处布料被晶浆浸透的黏腻感——他晶化的右臂在震,震得整条胳膊的鳞片都在簌簌往下掉,碎晶渣扎进她手背,疼得她眼眶发酸。
“阿昭?”她仰头去看他的脸。
陆昭左脸还保持着人类的温度,右脸却已经彻底晶化,血色竖瞳里翻涌着黑雾。
他的睫毛在抖,像被暴雨打湿的蝶翼,“你疼吗?”
陆昭没说话。
他的喉结动了动,晶化的嘴角裂开细缝,渗出半滴银蓝的晶浆。
那晶浆落在苏晚竹手背上,烫得她猛地缩手,却见他晶化的右手正不受控制地抬起,刀尖指向她心口。
“晚竹。”他的声音裂成了两截,一截是熟悉的低哑,一截是陌生的阴鸷,“退开。”
苏晚竹的呼吸顿住了。
她想起在荒星时,陆昭也这样用刀指着她——那时他们被辐射兽群围在废弃矿洞,他中了兽毒,意识混沌,刀尖抵着她咽喉,却在最后一刻偏了半寸,扎进她肩窝。
现在这刀尖比那时更冷,却也在发抖,像在和什么东西较劲。
“是影昭。”陆昭突然咬牙说,晶化的右耳渗出晶浆,“他在夺……”
话音未落,陆昭的身体突然僵直。
苏晚竹看见他后颈的晶化鳞片裂开一道黑缝,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是另一个陆昭。
那身影和陆昭生得一模一样,连眉骨的弧度、唇角的薄茧都分毫不差,唯独右臂是纯粹的黑色晶核,没有鳞片,没有纹路,像块吸尽了光的黑玉。
他的指尖搭在陆昭肩头,陆昭晶化的身体立刻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踉跄着往前栽,被黑影稳稳接住。
“本体,你太弱了。”影昭的声音比陆昭更冷,尾音带着蛇信子般的嘶鸣,“五百年了,你还在为一个凡人挣扎?”
苏晚竹的银镯突然爆发出刺目的蓝光。
她摸向腰间的毒囊,曼陀罗的刺扎进掌心,疼得她清醒几分——荒星的毒对晶化体有用吗?
她又摸向袖中短刃,那是陆昭用荒星陨铁打的,淬了他晶浆里的能量,或许能……
“看什么呢,小灾星。”影昭侧过脸,血色竖瞳里映着她的倒影,“你以为你能救他?他的晶核早被血月夫人种下了锚,现在……”他低头吻了吻陆昭晶化的额头,“该由我来带他回家。”
陆昭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他晶化的左手抓住影昭的手腕,晶浆顺着指缝往下淌,左脸却涨得通红,像是用人类的血肉在对抗晶化的力量。
苏晚竹看见他左眼泛起水光——那是只有人类才会有的眼泪,混着晶浆滴在影昭手背,滋滋冒起青烟。
“晚竹。”他艰难地偏过头,左眼里全是她的影子,“跑。”
苏晚竹没动。
她反而往前迈了一步,银镯的蓝光映亮了两人的脸。
她摸出短刃,刀尖对准影昭心口:“他说过,昭愿为竹遮风雨。现在换我,为昭劈荆棘。”
影昭的瞳孔缩了缩。
他刚要说话,头顶突然炸响惊雷。
血月夫人的身影终于完全凝实,垂落的长发里坠着无数晶核,每一颗都泛着和陆昭晶化右臂一样的银蓝——那是被她吞噬的晶化者的残魂。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眼尾的朱砂痣红得滴血:“影昭,还不把我的礼物带来?”
影昭的黑色晶核右臂突然泛起红光。
他扣住陆昭后颈,陆昭的晶化身体立刻开始扭曲,原本银蓝的鳞片渐渐染成猩红。
苏晚竹看见陆昭的左脸也开始晶化,人类的皮肤像冰雪遇热般融化,露出底下泛着红光的晶核。
“阿昭!”她扑过去,短刃刺进影昭肩膀。
黑晶核迸出火星,却连道白痕都没留下。
影昭反手掐住她脖子,力道大得她眼前发黑,却听陆昭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句:“晚竹……别怕……我在……”
他的左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那只手已经半晶化,皮肤下能看见晶核的纹路,却还是暖的。
苏晚竹想起荒星的冬夜,他们裹着同一张破毯子,他用体温给她焐手;想起天枢星的雨里,他撑着伞站在苏家门外,伞骨全倾向她这边。
现在这只手还在用力,像在说“我还在”。
影昭的指尖抵上陆昭眉心。
陆昭的晶化右眼突然迸裂,黑雾从眼眶里涌出来,裹着他最后的意识碎片:“晚竹……跑……”
苏晚竹的银镯突然烫穿了皮肤。
她望着陆昭逐渐被黑影吞没的脸,荒星五年的狠劲突然涌上来——她咬碎嘴里的糖,甜腥的血混着曼陀罗的毒汁涌进喉咙,然后猛地吐在影昭脸上。
“你不是他。”她的声音因为窒息而沙哑,却带着荒星流民首领的狠戾,“他不会让我跑,他会和我一起,把你碾碎。”
影昭的脸被毒汁腐蚀出几个黑洞。
他松开手,甩了甩右臂,黑洞立刻愈合。
他望着苏晚竹,突然笑了:“有意思。不过很快,你就会看着你的阿昭,亲手杀了你。”
陆昭的身体突然完全晶化。
他原本人类的左眼闭合,再睁开时,瞳孔变成了和影昭一样的纯黑。
他的右手拾起地上的刀,刀尖转向苏晚竹,晶化的嘴角扯出一个陌生的笑:“晚竹,过来。”
苏晚竹的眼泪掉在银镯上,烫得银镯发出蜂鸣。
她望着陆昭,想起他说“昭愿为竹”时的眼神,想起他藏在袖中永远的糖纸,突然露出和在荒星时一样的笑——那是她在黑市杀第一个抢劫者时的笑,是她在辐射兽口救下陆昭时的笑。
“陆昭。”她轻声说,“你说过,要和我看天枢星的雪。”
陆昭的刀尖微微发颤。
影昭的冷笑在他体内响起:“没用的,他已经是——”
“住口。”陆昭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他晶化的左手按住眉心,黑瞳里闪过一丝银蓝,“你不是我。”
影昭的笑声顿住了。
陆昭晶化的左手重重按在眉心,黑瞳深处翻涌的银蓝光晕像将熄未熄的星火。
影昭的冷笑从他喉间溢出,尾音擦过苏晚竹耳尖时,她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那声音里带着某种她从未听过的癫狂,像是蛰伏了千年的阴影终于要撕裂人皮。
“原来……弑主之眼并非单纯的武器,而是暗影意志的一部分。”苏晚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银镯的蓝光在她腕间明灭不定。
她想起陆昭第一次向她展示晶化右臂时的模样,那时他说“这是诅咒,也是保护你的刀”,原来所谓诅咒,早被血月夫人织成了网。
她猛然转头看向血月夫人,那女人垂落的长发里,晶核串成的链子正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叮当作响,“你想通过陆昭的身体完成降临?”
血月夫人的指尖抚过颈间最大的那颗晶核——那颜色与陆昭最初晶化的银蓝如出一辙。
她笑时眼尾的朱砂痣晃了晃,像要滴出血来:“聪明的女孩。但你能做的,只有见证这一刻。”话音未落,她身后的血月突然胀大一轮,月光裹着粘稠的黑雾倾泻而下,像无数条毒蛇缠向陆昭的晶化躯体。
苏晚竹的银镯突然烫得她几乎握不住短刃。
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星引玉牌残片在共鸣,星砂在银镯纹路里疯狂游走,在她腕间烙出更深的星轨。
她望着被黑雾笼罩的陆昭,荒星五年的生存本能在脑子里炸响——不能退,不能等,必须在陆昭被完全吞噬前找到破绽。
“本体,你还在挣扎什么?”影昭的黑色晶核右臂穿透陆昭的胸膛,银蓝晶浆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绽开妖异的花,“看看你的小灾星,她连碰你一下都会被晶浆灼伤。你拿什么和我争?”他说着,晶核指尖抵上陆昭左胸——那里还残留着人类的心跳,“这里?这颗为凡人跳动的破心脏?”
陆昭的晶化右脸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他的左手抓住影昭的手腕,晶浆混着血珠从指缝渗出,滴在苏晚竹脚边:“晚竹……糖。”
苏晚竹瞬间反应过来。
她摸向腰间的糖袋——那是陆昭每次出任务都会往她口袋里塞的桂花糖,今早他还笑着说“这次买了新口味,等解决完麻烦一起吃”。
她捏碎三颗糖,混着袖中淬了曼陀罗毒的细针,猛地扬向影昭的面门。
“雕虫小技。”影昭偏头躲过细针,却被糖粒砸中晶核右臂。
苏晚竹屏住呼吸——她在荒星时发现,影族对甜味能量异常敏感,而陆昭的晶浆里总带着桂花蜜的甜。
果然,影昭的晶核表面泛起细密的裂痕,黑雾从裂缝里漏出来,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你……”影昭的瞳孔骤缩,“你动了他的糖?”
“他的糖,本来就是我的。”苏晚竹踩着满地晶渣冲过去,短刃抵住陆昭晶化的后颈——那里是他之前说过的“晶核最脆弱的地方”,“阿昭,记得我们在荒星矿洞吗?你说过,只要我喊‘昭’,你就会醒。”
陆昭的左眼突然剧烈震颤。
他晶化的右手原本正握着刺向苏晚竹的刀,此刻刀尖缓缓垂落,扎进地面,溅起一串火星。
他的喉结动了动,晶化的嘴角裂开更细的缝:“晚竹……矿洞的墙缝里,我藏了……最后半块压缩饼干。”
那是他们在荒星最艰难的夜晚,两人分食半块饼干时他说的话。
苏晚竹的眼泪砸在短刃上,烫得刀刃嗡鸣:“我记得,你说等离开荒星,要给我做十桌桂花糖糕。”
血月夫人的黑雾突然加速涌来。
苏晚竹看见那些黑雾里裹着无数张脸——都是被她吞噬的晶化者,他们的嘴张成黑洞,发出尖啸:“杀了她!杀了那个女人!”
影昭的晶核右臂突然暴涨三尺,将苏晚竹扫到墙上。
她撞碎半面晶墙,银镯的蓝光骤暗,星砂簌簌落在地上。
陆昭的身体被黑雾完全包裹,只露出半张晶化的脸,左眼里的水光却比任何时候都亮:“晚竹,银镯……星引玉牌……”
苏晚竹的指尖触到腕间银镯。
那些星砂突然活了过来,顺着她的血管往心脏钻,疼得她几乎晕厥。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星引玉牌是皇族血脉的印记,它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引动星辰之力。”原来如此——陆昭早知道她的血脉,所以每次她靠近他的晶核,银镯都会发烫,那是在积蓄力量。
“血月夫人,你忘了一件事。”苏晚竹撑着墙站起来,银镯的蓝光从她指尖迸发,在半空凝成星图,“陆昭的晶核里有我的血,我的血脉里,有能熄灭暗影的光。”
影昭的笑声突然变了调。
他的黑色晶核开始出现银蓝纹路,像被泼了一盆清水的墨汁,渐渐浑浊起来。
陆昭的左手抓住他的手臂,晶化的指节泛着病态的红:“你忘了,我还有她。”
血月夫人的瞳孔第一次出现裂痕。
她抬手想要收回黑雾,却见那些黑雾被星图吸了过去,在苏晚竹头顶凝成一颗星芒流转的光球。
陆昭的晶化躯体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带着温度的皮肤,他的右手抓住苏晚竹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晚竹,抓紧我。”
影昭的晶核右臂彻底崩裂。
他望着自己逐渐透明的身体,终于露出惊恐的神情:“不可能……弑主之眼明明选择了我……”
“它选择的,从来都是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陆昭的左脸已经完全恢复人类的温度,他低头吻了吻苏晚竹发顶,“而我,选择和她一起活着。”
血月夫人的尖叫震得整座祭坛晃动。
她的身影开始虚化,长发里的晶核一颗接一颗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影昭的身体在黑雾中消散前,最后看了苏晚竹一眼——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愤怒,却也有一丝释然,仿佛终于明白,为何陆昭能在五百年里始终保持人性。
苏晚竹的银镯突然发出刺目的白光。
她抬头看向血月,发现那轮妖异的红月正在消退,露出背后璀璨的星群。
陆昭的晶化右臂还剩最后一片鳞片,他将那片鳞片摘下来,放进苏晚竹手心:“留着,以后要是我惹你生气,你就用这个扎我。”
苏晚竹破涕为笑。
她刚要说话,却见血月夫人消散的位置突然泛起涟漪,一道更黑的影子从中钻了出来。
那影子比影昭更庞大,更扭曲,喉间发出的低吼像来自地狱最深处。
陆昭的身体瞬间紧绷。
他将苏晚竹护在身后,晶化的右臂再次长出鳞片,银蓝的光在鳞片间流转:“晚竹,抓紧我的手。这次,我们一起。”
苏晚竹握紧他的手。
银镯的星砂在两人掌心交融,化作一道光柱冲向天际。
血月彻底隐去,黎明的光从云层后漏下来,照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是荒星的太阳从未有过的温暖,是天枢星的月亮从未有过的明亮。
而那道突然出现的黑影,正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在光柱边缘发出刺耳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