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王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转身,撩起儒衫的下摆,径直走出了这座寂静的小院,将那苍凉的二胡声和清冷的月光,一同关在了身后。
院门外,提着灯笼的刘明远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法王大人,您看……”
大法王没有看他,只是从他身边走过,丢下一句平淡的话。
“让她好生歇着,任何人不得打扰。”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前方的黑暗之中,只留下刘明远一个人,提着灯笼,在原地愣了半晌,脸上狂喜的表情还未褪去。
他以为,这是大法王对玄云真人极为满意的表现。
他不知道,就在半个时辰后,那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庄园,没有惊动任何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大法王连夜离开了河间县。
他没有直接返回任何一处已知的据点。
第一日,他出现在扬州府的瘦西湖畔,成了一名贩卖字画的落魄文人,与南来北往的客商高谈阔论。
第三日,他出现在赣西地界的一处破庙里,换上了一身满是补丁的僧袍,混在一群流民之中,啃着干硬的窝头。
第五日,他又成了一名押送镖物的趟子手,腰间别着朴刀,满脸风霜,一路向西。
他数次更换身份,穿梭于南直隶周边的数个州府之间,时而走官道,时而抄小路,行踪诡秘,将所有可能存在的尾巴,都甩得一干二净。
无生教能在大景王朝的围剿下存活至今,靠的便是这份深入骨髓的谨慎。
一周之后。
他终于抵达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
山势险峻,云雾缭绕,连最富经验的猎户也不敢深入。
他在一处酷似卧虎的巨石前停下,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敲击了三长两短。
“轰隆隆……”
伴随着沉闷的机括声,前方的山壁竟然从中裂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幽暗通道。
通道两侧,每隔十步便有一名手持利刃的黑衣教众,气息沉凝,显然都是武道好手。
穿过漫长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地下堡垒,出现在眼前。
无数的火把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建筑连绵,俨然一座地下城池。
这里,便是无生教真正的核心所在,秘密总坛——真空殿。
大法王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戒备森严的回廊,来到一座最为宏伟的石殿前。
殿门自动向两侧打开。
殿内,空旷而威严。
正中央的高台上,设有一方巨大的莲花宝座。宝座之上,坐着一个被重重白色纱幔笼罩的身影,看不清容貌,也分不出男女。
那便是无生教的至高领袖,无生老母在人间的化身,圣母。
高台之下,分列着三张太师椅。
左首第一位,坐着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汉,一身黑色劲装,脸上有一道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的刀疤,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
他是四法王中的“武法王”,主掌教中刑罚与征伐。
右首第一位,则是一名体态妖娆,媚眼如丝的美妇,穿着暴露的紫色纱衣,正用一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逗弄着停在肩头的一只彩色鹦鹉。
她是“幻法王”,擅长幻术与用毒。
在她下首,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者,双目紧闭,仿佛已经睡去。
他是“咒法王”,精通各种诡异的咒术,赵婉儿手中的那尊邪佛就出自他之手。
连同刚刚归来的,主掌教中情报与谋略的“智法王”,便是支撑起整个无生教的四根擎天之柱。
智法王走入殿中,对着高台上的身影,恭敬一拜。
“属下参见圣母。”
而后,他才对着其余三位法王,微微颔首。
“三位,别来无恙。”
刀疤脸的武法王瓮声瓮气地开口:“老智,你这次去河间那等穷乡僻壤,竟待了这么久,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智法王没有回答,而是再次转向高台。
“圣母,属下此次前往河间,确有惊天发现。”
他将河间县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从祈福法会上的“虚空画符,聚水成鹤”,到那个名为玄云的老道姑,对教义提出的那个振聋发聩的构想。
尤其是当他将林羽那套关于“世界观、价值观、方法论、终极愿景”的系统性论述,一字不差地转述出来后。
整个真空殿,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武法王那张凶悍的脸上,满是震惊。
幻法王停止了逗弄鹦鹉,一双媚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就连那个仿佛已经睡着的咒法王,也缓缓睁开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
他们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能听出这套理论背后,蕴含着何等恐怖的能量。
许久。
“胡闹!”
武法王猛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来历不明!言语惑众!此人定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想从内部瓦解我圣教!”
他看向智法王,满是不解。
“老智,你素来谨慎,怎会信了这等鬼话?还想将她引荐给圣母?你糊涂了!”
幻法王也幽幽开口:“一个贪财好利的老道姑,突然冒出来,还表现出如此惊人的才华,确实太过蹊跷。此事,不得不防。”
一直沉默的咒法王,发出一阵干咳。
“编撰经文……呵呵,倒不是没人想过。”
他的声音干涩难听。
“你们还记得五年前的《度人宝诰》吗?就是鲁东分坛那个自作聪明的香主搞出来的,说什么是老母托梦。结果呢?河南分坛说他是异端,两边为了争谁是正统,打得头破血流,死了上千兄弟。最后写出来的东西,连我们自己都看不下去。”
他的话,揭开了无生教一块血淋淋的伤疤。
他们早就意识到了教义混乱的问题,也尝试过解决,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这反而从侧面印证了,智法王带回来的这套理论,是何等珍贵。
智法王面对三人的质疑,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们都说错了。”
“我非但没糊涂,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环视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正因为她来历不明,正因为她贪财好利,才是我等天赐的良机!”
“一个无欲无求的真神仙,我们请不动,也用不了。那只能当做牌位,高高供起。”
他的话锋陡然变得锐利。
“但一个有欲望,有弱点,同时又身怀经天纬地之才的‘大才’,才是我圣教现在最需要的利刃!”
“她要钱,我们给她金山银山!她要名,我们让她名满天下!她要地位,我们可以许诺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要她能为我圣教,立下那万世不移的根基,铸就那能够凝聚亿万民心的思想!我们付出再大的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这番话,让武法王等人哑口无言。
是啊。
他们怕的,是一个无法控制的变数。
但如果这个变数,本身就是可以被欲望所控制的呢?
大殿之上,再次陷入了沉默。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那片朦胧的纱幔之后。
最终的决定,只能由圣母来下。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分不清男女,听不出喜怒的缥缈之音,从纱幔后缓缓传出,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编撰教义,是本座多年来的心愿。”
“此举,是我圣教能否褪去凡蜕,化身为龙的关键一步。”
“这个险,值得冒。”
圣母一锤定音。
“智法王。”
“属下在。”
“你亲自去,将这位玄云真人,连同她的徒弟,秘密带回总坛。”
圣母的指令清晰而果决。
“从今日起,由她主持经文编撰之事。所需一切,皆可满足。”
“告诉她,事成之后,本座将亲封她为我教‘护教国师’,享无上荣光。”
智法王深深地躬下身。
“属下,遵命。”
当他直起身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没人注意到,他的袖袍之下,双手已然紧紧握住。
这份引荐的天大功劳,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