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河间分坛的气氛，在这三日里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刘明远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端，走路带风，看谁都带着三分笑意。
他将要引荐玄云真人面见圣母，这等泼天的功劳，足以让他一步登天。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刘明远便穿上了自己最华贵的一身锦袍，在庄园门口翘首以盼，连带着手下几十名核心教众，也一个个站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临近午时，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才在官道尽头缓缓出现。
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没有旌旗招展的威势，就那么一辆车，两匹马，一名车夫。
刘明远心中一凛，连忙整理衣冠，快步迎了上去。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是一个身穿灰色儒衫的中年文士。
这人约莫四十余岁，相貌普通，气质寻常，丢在人堆里，绝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他身上没有丝毫高手的气势，更没有身居高位的威严，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魄秀才。
可刘明远却不敢有半分轻视。
他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在那人面前三尺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河间分坛坛主刘明远，恭迎大法王！”
他身后，黑压压的几十名教众，也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恭迎大法王！”
那中年文士，也就是无生教中地位尊崇，权柄滔天的大法王，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起来吧。”
他的腔调平平，没有任何起伏。
“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是！”
刘明远不敢有丝毫违逆，连忙爬起来，对着手下挥了挥手。
很快，庄园门口便只剩下他和大法王，以及那名如同木雕般的车夫。
“法王大人，您一路辛苦。我已经为您备好了最好的院落，请……”
刘明远躬着身子，在前面引路，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大法王却没动。
“不急。”
他开口打断了刘明远。
“先去账房看看。”
刘明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去账房？
不先去见那位能下金蛋的财神奶奶，去那堆满铜臭味的账房做什么？
他心里犯着嘀咕，却不敢问，只能连声应道：“是，是！法王大人这边请！”
账房内，几名负责记账的先生见到刘明远亲自领着一个陌生人进来，都有些错愕。
大法王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径直走到堆积如山的账册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那是祈福法会之后，新入教众的名册。
他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连每个人的籍贯、姓名都未放过。
然后，是香火钱的入账记录。
他看得更慢，手指甚至在那些惊人的数字上，轻轻划过。
整个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刘明远站在一旁，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位大法王，比他想象中要难伺候得多。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
大法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册。
“做得不错。”
他吐出四个字。
刘明远高悬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脸上立刻涌起狂喜。
“都是托法王大人的洪福！也是圣母慈悲！”
他连忙将功劳送上。
“哦？”大法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我听说，你们这里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来了！
刘明远精神大振，这才是他今天的主菜！
“法王大人明鉴！”
他立刻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唾沫横飞。
“那位玄云真人，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您是没见着，那祈福法会上，虚空画符，聚水成鹤！整个河间县的百姓，都看傻了！当场就有上千人跪地叩拜，哭着喊着要加入我圣教！”
“还有！她一眼就看出了我教发展的隐患，提出了要编撰‘根本经文’的伟大构想！这等见识，这等胸怀，简直是……”
他搜肠刮肚，想找一个足够华丽的词来形容。
大法王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吹嘘。
“此事，圣母已知晓，也颇为重视。”
刘明远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圣母都知道了！
然而，大法王下一句话，就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不过，是真是假，是龙是蛇，还需亲眼看过才知。”
大法王平静地看着他。
“给我找一身普通教众的衣服来。”
刘明远彻底愣住了。
一个时辰后。
河间分坛里，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白衣教众。
大法王换上了一身粗布白衣，将自己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混入到往来的人群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没有靠近那座最雅致的院落，只是在附近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远远地观察着。
他看到了。
院子里很安静。
那位传说中的玄云真人，并没有在修炼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
她只是搬了个马扎，坐在桂树下，慢悠悠地教着她那个小徒弟画符。
“心要静，气要平。”
“你看这道符，讲究的是一气呵成，你的气断了，这符也就废了。”
她的腔调不急不缓，像个寻常的教书先生。
小道姑祝青鸾嘟着嘴，满脸苦恼，笔下的符文歪歪扭扭。
“师尊，我……我画不好。”
“那就再画一百遍。”
林羽头也不抬，拿起旁边的剪刀，开始修剪一盆兰花的叶子。
这时，一名管事模样的教众，端着一盘顶级的水果，谄媚地凑到院门口。
“真人，这是小的特意从南边弄来的荔枝，您尝尝鲜？”
林羽看都没看他一眼。
“拿走。”
“贫道不喜甜食。”
那管事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地退下了。
没过多久，又有一名舵主，捧着一个锦盒，满脸堆笑地前来拜见。
“真人，听闻您喜爱古玩，这是小人偶然得到的一块前朝古玉，特来孝敬您……”
林羽终于放下了剪刀。
她抬起头，看了那舵主一眼。
“刘坛主没告诉过你们，贫道清修之时，不喜人打扰吗？”
那舵主被她看得一个哆嗦，连忙躬身告罪，抱着盒子狼狈退走。
大法王在暗处，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看到一个贪婪的神棍，也没有看到一个故弄玄虚的骗子。
他只看到一个对金钱、奉承、宝物都毫无兴趣，只关心自己徒弟课业和兰花品相的、超然物外的“高人”。
这与刘明远口中那个“贪财”、“好名”的形象，截然相反。
要么，是刘明远在说谎。
要么……就是这个老道姑的城府，深得可怕。
她所图谋的，远不止金钱那么简单。
大法王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观察了一整日。
直到夜幕降临，大法王才回到了刘明远为他准备的房间。
“去安排吧。”
他对早已等候多时的刘明远吩咐道。
“今晚，我要见她。”
“是！”
刘明远大喜过望，立刻亲自去安排。
通往小院的路上，所有的仆役、护卫，全都被屏退。
刘明远提着一盏灯笼，将大法王引至院门口，自己便十分识趣地停下了脚步。
“法王大人，真人就在里面。小的……就在外面候着。”
大法王没有理他，径直推开了院门。
院内，没有点灯。
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婆娑的桂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片寂静。
预想中，那位真人焚香抚琴，或是打坐吐纳的景象，并未出现。
石桌旁，林羽正独自坐着。
她的手中，是一把样式古旧的二胡。
随着弓弦的拉动，一道苍凉、孤寂的旋律，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流淌开来。
那曲调，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乐坊。
它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寥落，一种回望故土而不得归的悲怆。
仿佛是一个迷失了千百年的游子，在对月独酌，诉说着无人能懂的乡愁。
大法王走进院子。
他没有立刻上前，就在离林羽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他一言不发。
只是静静地听着那悲凉的二胡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羽那个清瘦而孤寂的背影。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