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袍男子走下马车,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过分热情,又不至于让人觉得疏远。
他身后跟着的护卫,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后天境界的好手。
这些人动作整齐划一,两人守住客栈大门,两人守住楼梯口,将所有无关人等的视线和通路,都不动声色地隔绝在外。
这阵仗,不像拜访,倒像是抓人。
祝青鸾的小脸瞬间绷紧了,她下意识地将那支崭新的唢呐抱在怀里,挪动脚步,挡在了林羽的身前。
林羽却仿佛没有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只是慢悠悠地将最后一件法器,一个掉了漆的铜铃,放进随身的布包里,这才抬起头。
锦袍男子已经走到了门口。
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外,对着林羽拱了拱手。
“想必,您就是玄云道长吧?”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也充满了敬意。
“贫道正是玄云。”林羽淡淡地回应,既不请他进来,也不起身。
这副做派,完全就是一个恃才傲物,不将凡俗权贵放在眼里的方外高人。
锦袍男子也不恼,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真切了几分。
“在下刘明远,乃是本地一介商贾。久闻道长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仙风道骨,不同凡响。”
他自称刘明远,闭口不提什么无生教,什么分坛主。
鱼儿上钩了,却还在试探。
林羽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刘居士有事?”
刘明远又是一笑,这才抬步走进这间简陋的客房。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那张破旧的木板床,掉漆的桌子,还有桌上那只缺了个口的茶碗。
“道长神通广大,能断人生死,能卜人前程,乃是在世活神仙。却屈尊于这等陋室,实在是……实在是委屈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仿佛真的在为林羽抱不平。
“我辈修士,餐风饮露,红尘万丈皆是道场,何来委屈一说。”林羽垂下眼睑,轻轻拨弄着布包的系带。
好一派清高脱俗的姿态。
祝青鸾在一旁看着,心里对师尊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
若不是昨晚还亲眼看到师尊抱着银子,抱怨赚钱太少,她自己都要信了。
刘明远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但很快便被更加热切的笑容所取代。
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道长高义,刘某佩服。”
他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
“只是,刘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道长这般通天的手段,若只是在这小小的河间县,为一些愚夫愚妇指点迷津,赚取些许香火,岂非是明珠蒙尘,龙游浅滩?”
林羽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他。
“刘居士此话何意?”
刘明远向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嗓音,那张和善的脸上,透出一股神秘的蛊惑力。
“实不相瞒,刘某还有一重身份。我乃是‘无生老母’座下,普度世人的使者。”
“我教秉承老母慈悲,欲在人间建立真空家乡,解救一切苦厄。正需道长这般德才兼备之士,共襄盛举。”
他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只要道长愿意加入我无生圣教。刘某可以保证,您将获得的地位与财富,是您现在摆摊设法,辛苦百年的总和,都无法企及的!”
“您再也不必为几两碎银,与那些市井小民虚与委蛇。”
“金银财宝,香车豪宅,仆从如云,皆唾手可得!”
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力,仿佛在描绘一幅人间天堂的画卷。
祝青鸾听得心头一跳。
这么好的条件?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砰”的一声。
林羽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她满面寒霜,那张苍老的面容上,再无半分平淡,只剩下被亵渎的怒火。
“放肆!”
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在小小的客房内炸响。
“贫道乃玄门正宗,修的是太上大道,求的是超脱飞升!你这旁门左道,邪魔外教,竟敢在此妖言惑众,拉拢贫道入伙!”
林羽拂袖而立,一身青色道袍无风自动。
“简直是奇耻大辱!”
“贫道不屑与尔等妖邪为伍!速速给我滚出去!”
她这番义正辞严的斥责,气势十足,将一个被异端玷污了信仰的玄门高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祝青鸾也被师尊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但她反应极快。
这是师尊在演戏!自己要配合!
她立刻挺起小胸膛,将那支唢呐往身前一横,对着刘明远,摆出了一个自以为很有威慑力的姿势。
“不许你侮辱我师尊!你们这些坏人,快滚!”
小姑娘的嗓音还带着一丝奶气,但那份护犊子的架势,却做得有模有样。
刘明远脸上的笑容,终于一寸一寸地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这对“义愤填膺”的师徒,那张和善的面具,如同碎裂的瓷器般片片剥落,露出了底下阴冷而残忍的真容。
“呵呵……”
“呵呵呵呵……”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弄与轻蔑。
“玄门正宗?太上大道?”
他慢慢地拍了拍手。
“好一出仙风道骨,好一出不染尘埃。”
“道长,您这出戏,演得可真好啊。”
随着他的掌声,门外的一名护卫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叠厚厚的卷宗。
护卫将卷宗“啪”的一声,摔在桌上。
纸页散开,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什么。
刘明远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念了起来。
“玄云道长,来历不明,于本月初二抵达河间县,入住四海通客栈天字三号房。”
“初三,于城南摆摊,谎称能治百病,骗取百姓张三铜钱三十文。经查,此人乃是城南有名的地痞,与道长事先串通。”
“初五,于蒋府做法事,利用孩童被糖块噎住的机会,施展江湖急救术,故弄玄虚,骗取蒋家酬金并赏银,共计三十二两。”
“初六,夜,与其徒道峦于房中点算银钱,言语轻浮,抱怨赚钱太少,并商议如何从富商身上骗取更多钱财……”
刘明远每念一句,祝青鸾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这怎么可能?
他们这几日的所作所为,甚至连晚上在房间里说的私密话,竟然都被人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
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刘明远欣赏着她脸上那惊恐欲绝的神情,脸上的笑意愈发森然。
他最后将视线,重新投向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林羽。
“老道姑,别演了。”
“你的底细,你的把戏,我一清二楚。”
他凑上前,几乎贴到了林羽的面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
“现在,我再问你一遍。”
“你是自己乖乖地跟我走,为我圣教效力。还是想让我把这些东西,送到河间县衙门里去?”
他直起身,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补上了最后一刀。
“哦,忘了告诉你。”
“河间县的王县令,是我拜了把子的好兄弟。”
“你说,他会信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江湖骗子,还是会信我这个本地的良善商贾呢?”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刘明远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笑容,等待着对方的崩溃与屈服。
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个故作清高的老道姑,下一刻就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饶。
然而。
林羽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惊慌与恐惧。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本该浑浊的老眼,此刻却清亮得可怕。
然后,她开口了。
“说完了?”
三个字,平淡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