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悯农亭”在西山薯田旁悄然立起,其下护卫着新刻的诗碑,亭额上那“悯农”二字,如同一位沉默的尊者,日夜注视着田亩的枯荣与农人的辛劳。亭子成了过往行人歇脚、学子们体悟农事的新去处,也渐渐抚平了诗碑被毁带来的涟漪。东塘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它那忙碌而充实的轨道上。
然而,李青禾的目光,却并未仅仅停留在作物的丰歉与田亩的扩张上。巡行田埂、走访流民新邨、处理工坊事务的过程中,她越来越多地注意到一些被忽略的苦楚。许多妇人,常年劳累,落下各种病痛,或是月事不调,或是产后体虚,或是常见的腹痛腹泻。乡野缺医少药,请郎中花费巨大,且多有不便,许多妇人只能硬扛着,或是求助些真假难辨的土方,往往小病拖成顽疾。
这一日,李青禾在流民新邨查看新一批油菜长势时,注意到王寡妇脸色苍白,不时用手按着小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询问之下,才知是多年的腹痛旧疾又犯了,每逢此时便痛得直不起腰。
“找郎中瞧过吗?”李青禾问。
王寡妇苦笑摇头:“瞧过两回,开了方子,吃不起那许多药。后来便不瞧了,熬一熬就过去了。”
李青禾沉默片刻。她想起自己早年随父行医,虽未得精髓,却也认得几样常见的草药,知晓些简单的药理。父亲曾言,有些病,未必需要名贵药材,田间地头、山野之间,便有应对之法,关键在于识得、用得。
她未再多言,只是让王寡妇稍待。她转身走向田埂边、溪畔、山脚那些寻常人视而不见的杂草丛中,仔细辨识。不多时,她采回了几种植物。一种是茎方、叶对生、开淡紫小花的益母草;另一种是叶片背面覆着灰白色绒毛、气味清香的艾草。
回到工坊,她将益母草与艾草洗净,置于众人面前。
“此乃益母草,”她拿起那开紫花的植株,嘶哑道,“妇人产后瘀痛、月事不调,取其全草,煎水服用,有奇效。”她又拿起艾草,“此为艾草,温经止血,散寒止痛。腹中冷痛,风寒湿痹,皆可用。或煎水内服,或捣碎外敷,或制成艾条灸之。”
教村妇辨识益母、艾草。
她讲得极其仔细,不仅说明药效,更强调如何辨识,采摘哪个部位,何时采摘药效最佳,如何简单炮制,如何使用。周娘子、赵三娘、钱周氏等工坊核心,以及一些闻讯围拢过来的妇人,都听得十分专注。这些草药,她们平日砍柴割草时常见,却不知竟是能治病的“宝贝”!
李青禾当场示范,将一部分益母草与艾草混合,加入清水,置于陶罐中文火慢煎。药香渐渐弥漫开来,不同于草药的苦涩,反而带着一种清冽之气。
煎好,她滤出药汁,让王寡妇趁热服下。
王寡妇将信将疑地喝下那碗褐色的药汁。不过半个时辰,她苍白的脸上竟渐渐恢复了些血色,一直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她惊喜地按着腹部:“咦?好像……好像没那么拧着疼了!”
王寡妇治腹痛显效。
这立竿见影的效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围观的妇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真管用?”
“这益母草,俺家屋后就有好多!”
“艾草更是遍地都是!原来还能这么用!”
一股学习辨识草药、掌握简单医术的热潮,悄然在妇人们中间兴起。李青禾索性将这部分内容,也纳入了夜校的讲授范围。她不仅教益母、艾草,还教如何用鱼腥草治肺热咳嗽,用马齿苋治痢疾,用蒲公英清热解毒……她反复强调,此乃应急之法,重症还需延医诊治,不可盲目自恃。
妇人们学得认真,互相考校,结伴采药,工坊后院甚至开辟了一小块药圃,专门移栽这些常用的草药。往日里只能被动承受病痛的她们,手中仿佛多了一件无形的武器。
一日,几位妇人刚辨认完一批新采的草药,正互相交流着使用心得,说起某某用了艾叶泡脚后寒腿好了许多,某某家娃儿腹泻用鱼腥草煎水喝下便止住了,言语间充满了掌握新技能的兴奋与自豪。
周娘子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对李青禾感慨道:“娘子,您看她们,如今不仅能下田种地,进工坊缫丝,竟连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能自己对付了!这真是……”
李青禾深陷的眼窝里也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望着那些因为能够守护家人健康而容光焕发的面孔,嘶哑的声音缓缓接道:
“农妇成医,阎王皱眉。”
笑言:“农妇成医,阎王皱眉。”
一句略带诙谐的俗语,却道出了这看似微小变化背后,蕴含的深刻力量——当最底层的劳动者开始掌握维系健康的知识,那执掌生死的阎罗,恐怕也要因少了些许轻易勾魂的机会而皱起眉头了。这不仅是医术的萌芽,更是女性力量、自主意识在另一个维度上的觉醒。
塘埂方向。 暮色中, 几缕药香自工坊后院飘出, 与炊烟混合。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溪畔, 浑浊的目光…… 仿佛能穿透院墙, 看到那些围坐在一起、认真辨识草药的妇人身影。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草药清苦与妇人欢笑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女——……” 声音顿了顿, 似在感受这重身份带来的崭新力量。 “…——医——…” “…——萌——…”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生命自主权悄然生长的深沉期许, 向下一点。 “…——芽——…”
“女医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