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碑的正面,那放大的地契图文,已然以其无可辩驳的真实与具体,将“起源”与“凭证”的意义,深深铸入了观者的心目。然而,赵小满深知,器物之存,终需精神贯注;史实之载,亦待宏旨升华。这碑,不能仅仅是一份放大的地契副本,它必须成为一座灯塔,一盏明灯,以其上的文字,照亮前路,指引后世。碑的背面,那片尚且空阔、光洁如镜的墨玉般的碑身,正等待着最终的、也是最重要的灵魂铭刻。
关于这铭文的内容,赵小满早已深思熟虑,萦绕心头多时。她回顾自己波澜壮阔的半生,从手握半亩沙契的微末女子,到如今立于时代潮头的农桑领袖,其核心,无非在于打破了两种根深蒂固的桎梏:其一,是土地权利与性别的捆绑;其二,是能力施展与性别的限制。她所要镌刻的,不应是个人功业的颂歌,而应是这打破桎梏后,所应确立的、普世可行的根本原则。
于静夜孤灯下,她摒绝所有外务,将自己关在书房之内。心口那早已归于平凡的血肉之下,仿佛仍有源自大地深处的余温在隐隐共鸣。她提起笔,并非运用任何书法技艺,只是以最质朴、最专注的心意,将脑海中酝酿已久的十六个字,缓缓书于素笺之上:
地不分男女,耕者有其田;
权不论雌雄,能者掌其舵。
十六个字,字字千钧。前八字,直指土地分配的核心正义——土地的权利,应归属于在其上辛勤耕耘的人,而不应因其人的性别而有所偏废。这是对《女户法典》根本精神最凝练的概括,也是对数千年来“男耕女织”固有模式最彻底的颠覆。后八字,则将此平等原则,从土地权利延伸至更广阔的社会领域——权力与责任的分配,应基于个人的才能与德行,而非拘泥于性别之分。这不仅是女子为官的注脚,更是对一种崭新社会形态的期许,一个唯才是举、人尽其才的清明世界的蓝图。
墨迹干透,赵小满凝视着这十六个字,心中一片澄明。她知道,这便是她所能留给这个世界,最核心、最根本的遗训。
然而,如此铭文,若由她亲自题写于碑上,虽无不妥,但其分量与象征意义,终究局限于她个人。若能得当今陛下御笔亲题,则此十六字,便不仅仅是她赵小满的理念,更是获得了帝国最高权力的认可与背书,其意义将截然不同,足以镇守国运,垂范千秋。
她并未犹豫,次日便将这十六字铭文,连同其释义,以最恭敬的奏章形式,呈送御前。她在奏章中恳切陈词,言明此碑乃为铭记农桑新政之本,昭示万世不易之则,若得陛下御笔亲题,则“非独臣之荣,实乃国之幸,民之福,法之基也。”
奏章送入宫中,皇帝于深宫御书房内,展开细览。当那十六个字映入眼帘时,这位统御四海、历经风波的帝王,也不禁为之动容。他反复咀嚼着“地不分男女,耕者有其田;权不论雌雄,能者掌其舵”的深意。这简短的文字,背后却蕴含着足以撼动旧有秩序、开启崭新纪元的磅礴力量。他看到了赵小满那超越个人荣辱的胸怀,看到了这文字中对帝国生产力进一步解放的期待,更看到了一个或许能更加稳定、更富活力的未来王朝的基石。
他提起那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朱笔,却并未立刻落下。他沉吟许久,仿佛在权衡这御笔一挥,所将承载的历史重量。最终,他目光一定,屏息凝神,运笔如椽,以他最擅长的、融合了帝王气度与书法风骨的楷体,将那十六个字,一字一句,恭楷誊写于特制的皇家诏书用纸之上。他的字,结构严谨,笔力遒劲,于端庄肃穆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断力。写罢,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皇帝之宝”玉玺,郑重地钤印于落款之处。
当皇帝御笔亲题的铭文原作被皇家侍卫郑重护送,抵达丰女村时,整个村庄再次为之沸腾。那明黄的绢帛,那力透纸背的御笔,那鲜红的玺印,无不昭示着这十六个字所享有的无上荣光与权威。
工匠们的工作,进入了最后,也是最紧张的阶段。将这御笔铭文,丝毫不差地转移到坚硬的碑石之上,其压力远比錾刻放大的地契图文更为巨大。任何一点走形失真,都是对皇权的亵渎,对赵小满心血的辜负。
老金匠率领众弟子,采用了最为繁复、也最为可靠的“双勾填墨剔地起凸”之法。他们先将御笔原作用特制的透明油纸进行极其精密的双钩摹拓,确保每一笔画的起承转合、墨色浓淡都清晰无误。然后,将这钩摹好的油纸固定在碑背的墨玉碑面上,用极细的银针沿着轮廓线刺出密密麻麻的针孔。取下油纸后,以研得极细的朱砂粉包拍打针孔,使得朱砂粉透过针孔,在碑面上留下清晰的红色轮廓线。
接着,工匠们使用各种规格的平口錾、圆口錾,沿着朱砂轮廓线,小心翼翼地开始剔刻。他们需要将轮廓线以外的玉质部分,均匀地剔去薄薄一层,使得御笔文字的部分凸显出来,形成“阳文”。这个过程要求工匠对力度和角度的掌控达到极致,既要保证笔画边缘的清晰流畅,又不能损伤笔画本身的完整性,更不能在坚硬的墨玉上造成崩裂。
整整二十个日夜,工匠们几乎不眠不休,全神贯注于这方寸之间的剔刻。叮咚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在进行一场与金石、与皇权、与历史的虔诚对话。赵小满每日必至,默默观看,不言不语,只是用目光陪伴着这群赋予其理念以永恒形态的匠人。
当最后一笔画剔刻完成,工匠们用最细腻的磨石,蘸着清水,将凸起的文字表面打磨得光滑润泽,使其呈现出与碑底略微不同的温润光泽。随后,他们并未像处理地契官印那样填入朱砂,而是遵循赵小满的意愿,保持其墨玉本身的玄黑本色,仅以金粉极其轻微地擦拭凸起文字的侧面边缘,使得在特定光线下,这十六个御笔亲题的大字,能泛出隐隐的金边,宛如黑暗中的灯塔,沉默,却拥有指引方向的力量。
大功告成之日,众人再次齐聚碑前。
此时,这座巨碑方才完整。正面,是放大的、具体而微的地契图文,是历史的真实,是“器”的呈现。背面,是皇帝御笔亲题的、抽象而宏大的十六字铭文,是精神的指引,是“道”的彰显。一正一反,一器一道,一史一论,共同构成了这座丰碑不可分割的整体,将一段个人与时代的传奇,淬炼成了足以流传万世的根本法则。
阳光掠过碑顶,在背面铭文那玄黑质地上泛起的隐隐金边上跳跃。“地不分男女,耕者有其田;权不论雌雄,能者掌其舵。” 这十六个字,仿佛拥有了生命,在丰女村的天空下,在大燕的疆域中,在未来无尽的时间里,发出沉重而悠远的回响,定鼎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