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料峭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夏挽便起身梳洗。
她特意选了一身颜色沉静、料子厚实的衣裙,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既是遵循月中的规矩,也仿佛想借此抵御那无处不在的阴冷寒意与窥探。
镜中的女子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那是一种将一切情绪都压入心底深渊后的死寂,只在偶尔流转的眼波深处,能窥见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马车辘辘而行,驶向临安长公主府。
街道两旁的商铺逐渐热闹起来,人声鼎沸,充满了尘世的烟火气,却都与她无关。
长公主府邸依旧威严而静谧。
顺公公见到她,似乎并不意外,沉默地将她引至花厅。
下人奉上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夏挽的脸庞,她却并未去碰,只是静静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环佩轻响,临安长公主才姗姗而来。
她身着华服,仪态万千,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复杂。
“妾身夏挽,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安好。”
夏挽起身,依足规矩,深深一福。
临安长公主快走几步,伸手虚扶了一下。
“不必如此多礼。”
她的目光落在夏挽苍白却平静的脸上,心中暗自叹了口气,直接切入主题。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瑾玄的事。”
她身为圣上的亲妹,太后的亲女,宫中动向,尤其是关乎瑾玄以及她母后贤太后的态度,她岂会不知?
母后对那孩子的喜爱与对夏挽的厌恶,她看得分明。
夏挽抬眸,眼中适时的流露出属于一个母亲的焦急与恳切。
“长公主殿下明鉴。
瑾玄能得太后的喜爱,是他的福分。
只是···瑾玄毕竟名义上还是南昌侯府已故世子的小公子,这般长久留在宫中,于礼不合,也难免惹人非议。
妾身···实在心中难安。”
她当然知道,仅凭这几句话,绝无可能从贤太后手中要回孩子。
她此行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成功,而是为了“失败”,为了进一步激化矛盾。
她要让贤太后清楚地看到她的“不识趣”和“潜在威胁”,逼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对她更加不耐,更加急于除之而后快。
唯有矛盾尖锐到一定程度,她后续的“死”,才会显得顺理成章。
当夏挽的死与贤太后产生了瓜葛,她就不信圣上与贤太后还会一点芥蒂都没有。
就算是她们母子之情牢不可分!
那瑾玄呢!当瑾玄长大后知道了她的亲生母亲是他亲祖母所杀,他会不会恨贤太后?
临安长公主闻言,脸上果然露出为难之色。
她沉吟片刻,无奈道:“这···母后确实极为喜爱瑾玄,片刻离不得。
这样吧,我再给宫里递个话,问问皇兄的意思,看他如何定夺。”
这几乎是预料之中的推诿之词。
夏挽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感激与期盼交织的神情。
似乎是为了弥补无法归还孩子的歉意,临安长公主话锋一转,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对了,你的案子,刑部那边差不多要结了。
估计再有一两日,判决就会下来。
那个叫鲁彬的招认了,说他与他哥哥鲁诚原本只是想诬陷于你,敲诈些钱财,却没料到鲁诚误喝了买来杀虫的雷公藤水,这才送了性命。
鲁彬见事已至此,便索性将哥哥的死推到南昌侯府头上,想逼迫你们破财免灾。”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孩子要不回来,便用案子的了结来示好。
临安长公主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不幸的误会。
夏挽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讽刺。
多么“完美”的借口!将所有阴谋与指向她的利刃,都用“误会”和“意外”轻轻抹去。
将鲁诚之死定性为意外,将鲁彬的行为定义为敲诈勒索,如此一来,她夏挽彻底清白。
相关的人,都成了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真是···难为他们编织出如此“周全”却漏洞百出的理由了。
“原来如此···多谢长公主殿下告知真相,妾身···感激不尽。”
她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苦笑,扮演着一个终于沉冤得雪的妇人。
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夏挽便适时地告退了。
转身离开花厅的那一刻,她脸上所有伪装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漠。
目的已经达到,她在贤太后厌恶的名单上,想必又前进了一位。
就在夏挽的马车驶离长公主府不久,临安长公主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对身旁的顺公公吩咐道:“去,给宫里递个话,本宫明日要进宫一趟。”
有些事,她夹在中间,也需得去探探口风,做些周旋。
而当夏挽踏入长公主府的消息,以及她“不识时务”地想要回孩子的举动,当晚便随着密报呈至御前时,圣上闻治正抱着咿咿呀呀的瑾玄。
看着怀中粉雕玉琢、流着口水的儿子,再看到密报上夏挽那“不知进退”的请求,闻治心中一阵烦闷与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舍不得这个儿子,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子嗣,是大宴的未来。可夏挽···
“瑾玄,你说父皇该怎么办?”
他低声喃喃,指尖轻轻碰了碰儿子柔嫩的脸颊,“你祖母不允你出宫,你娘亲又···爹爹也舍不得你。”
就在这时,掌事太监福德公公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罕见的焦急。
“圣上,不好了!瑾玄公子的奶娘···突然发热,上吐下泻,李太医瞧过了,疑似···中毒!”
“什么?!”
闻治脸色骤变,霍然起身,怀中的瑾玄似乎被惊到,瘪瘪嘴欲哭。
他连忙安抚地拍着,眼神却锐利如刀地射向福德。
“怎么回事?说清楚!”
福德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疾声回禀。
“回圣上,今日御膳房送往瑾玄公子奶娘处的餐食,与莲答应的一道药膳不慎搞混了。
奶娘用完便不适,奴才不敢怠慢,已先用温养的羊奶暂喂了公子,并即刻请了李太医。
经查,是那药膳中有一味药材与奶娘近日所服用的汤食相克,导致轻微中毒之症。
万幸发现及时,奶娘性命无碍,公子也未曾食用母乳,安然无恙。”
闻治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搞混餐食?食物相克?
这后宫之中的阴私手段,他见得多了!
这次是奶娘,下次呢?会不会就直接冲着瑾玄来了?
“查!给朕彻查!”
他声音冰冷,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
“无论是疏忽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涉事人等,一律严惩不贷!
若查出是有人蓄意谋害皇嗣,诛其三族!
奶娘既已不适,查明若与她无关,便厚赏送出宫去,另寻身家清白、背景干净的可靠奶娘,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福德公公连声应下,躬身退出去安排。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瑾玄偶尔发出的咿呀声。
闻治抱着儿子,心却高高悬起。
他凝视着孩子纯净无邪的眼眸,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儿子,”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难道是父皇对你过于显露重视,已经引起某些人的忌惮,要对你下手了吗?”
与此同时,贤太后所居的永寿宫内。
陶嬷嬷正一边轻柔地为太后梳理着长发,一边低声禀报着。
“···长公主府传来消息,那夏氏今日果然去求见公主,想要回小皇子。
另外,宫里刚传来的信儿,瑾玄公子身边的奶娘,今日误食了相克之物,中了些毒,虽无大碍,但也惊动了圣上。”
铜镜中,贤太后保养得宜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
夏挽的举动在她意料之中,但那奶娘中毒之事···是意外,还是那隐藏在暗处的黑手,又一次按捺不住了?
“哀家让你去找的孩子,都找妥了吗?”
贤太后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回太后,找到了。一共三个,生辰八字都与瑾玄公子一模一样,皆是身体健康、父母双亡的孤儿。”
陶嬷嬷恭敬答道。
“嗯。”贤太后淡淡应了一声,在陶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凤榻。
“明日,传哀家懿旨,宣夏挽进宫。”
“是。”
陶嬷嬷为她掖好被角,轻轻吹灭了灯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