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
灰白的风卷起地面的尘。空气沉重得像一层被锈蚀的幕布,冷得没有温度。
仁从天界休化的传送中坠下,双脚落在一片死寂的土地上。脚下的灰土干裂成无数细纹,裂缝中缓缓流淌着暗红的液体,像大地正在流血。抬头望去,天空是一整块浑浊的灰,像被岁月烧焦的布,无日无月,只有无尽的压抑。
远处的山影在薄雾中漂浮,轮廓扭曲不定,仿佛连现实都在这里被稀释。风经过时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带着金属的腥味。
仁抬起左手,手腕上的护印仍在微微发光。那是天照赐予他的印记——淡金色的光在这灰色的世界中几乎透明,若隐若现。
他低声呢喃:「梦祈迦列……请让我撑得更久一点。」
光线在掌心跳动了一下,又渐渐暗淡。那印记是他在这片死界唯一的屏障,可以暂时抵御黄泉之气的侵蚀,但他清楚,它支撑不了太久。
他缓步前行,每一步都沉得可怕。那感觉就像有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他——这片世界在“记住”他的存在。他明白,若停得太久,黄泉就会将他彻底吞没。
仁闭上眼,任由死寂的风从他耳边掠过。
他放缓呼吸,将意识沉入体内的天界休化。胸口那点光微微脉动,像是与他心跳共鸣。片刻之后,空间深处传来微弱的震荡——那是一道熟悉的波动,温柔而遥远,几乎要被这片死寂吞没。
玲华。
那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清晰得让他无法忽视。它在呼唤他。
仁的意识随着那股波动扩散开来,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重叠的影像——
火焰。神罚。坠落。
灵华被金光贯穿的瞬间,她的目光依旧执拗地回望着他,那一幕在记忆与幻象之间反复交织。
仁睁开眼,目光一凛。「等我,小玲……」
他启动天界休化。光在他脚下瞬间绽开,身体被扭曲的空间吞没。下一瞬,他出现在数十丈之外。
黄泉的空间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层又一层重叠的裂隙。每一次闪移都像是穿过碎裂的镜面,视野在光与影之间撕裂、拼合。那种感觉像是被拆解,又在另一处重新拼回。
雾越来越浓。无数模糊的身影在灰色的雾海中游荡,他们行走、祈祷、哭泣、战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生前最后的瞬间。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那语调、那温柔,几乎让他停下脚步。那是他认识的人,是早已死去的人。
仁咬紧牙关,低声说道:「不……这都是幻象。」黄泉在试探他。
他加快了位移的闪烁,却在下一刻听见了不同的声音——那声呼唤穿透所有幻象,带着微弱的颤抖与渴望。
那是她。
仁猛地抬头,顺着声音前行。脚下的灰尘被光掀起,他一边闪移,一边穿过层叠的迷雾。
终于,雾气在前方分开。
在那片无尽的灰原上,漂浮着一座倒塌的神殿废墟。断裂的石柱悬在空中,碎裂的阶梯盘旋而上,像通往天空的断桥。
而她,就在那里。
玲华跪坐在废墟中央,整个人仿佛与那片死寂融为一体。她的黑发凌乱,几乎遮住了面容;衣袖破碎、焦黑,边缘还残留着在世原和天照交战时被神火灼烧的痕迹。
仁怔在那里,胸口一阵刺痛。
「小玲……」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喉咙发紧。
他一步步靠近,脚下的灰土在轻微震动。
每靠近一寸,空气的寒意便更深一分,仿佛黄泉在警告他:这是禁忌的距离。
「小玲,是我。」 他低声喃喃,声音哽咽,「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没有回应,只有微风拂过她的发丝,那一瞬,她的指尖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仁的心猛地一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俯下身,额头贴着她的手背,声音几乎碎裂。「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而玲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怀疑与痛苦——像是从漫长梦魇中挣脱出来的回音。
「……小仁?你是真的吗?还是又一个来折磨我的幻象?」
仁猛地抬起头,几乎是本能地朝她奔去。
「是我,玲华,是我!」
空气忽然一震,一股无形的排斥力猛地将他推开。他踉跄几步,脚下的灰土散成雾气。那股力量冷得彻骨,仿佛黄泉本身在抗拒这场重逢。
玲华缓缓转过低下的头看向仁,目光中带着疲惫与混乱,她的瞳色在灰光中泛着暗紫的光。
「别靠近……他们已经折磨我太久了。」她的声音颤抖着,「他们用你的样子,用你的声音,用你的笑。每次我伸手,他们都会化作灰烬。」
仁的胸口一阵发紧,他艰难地呼吸着。「我知道,」他说得几乎是低语,「我知道他们骗了你……但我不是幻象。」
仁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掌心的天界休化随即亮起
那光不似凡火——它在死寂的空气中跳动,映得灰雾都泛起微微的金色波纹。那是唯一属于生者的光,微弱却倔强,像一滴坠入黑夜的星火。
「小玲,」仁的声音低哑,却坚定无比,「你来感受我的气息。」
他向前一步,胸口的光脉随之共鸣,天界休化的能量在他周身扩散。金色的灵压缓缓铺开,在这灰色的世界中如潮水般荡开,将四周那股令人窒息的死意逼退。
「你感受得到吗?」他低声喃喃,语气温柔得像怕惊扰梦中的人,「这不是幻象,是我。」
他闭上眼,气息与天界休化的脉动完全合一,整个空间随之一阵轻颤。
那一刻,连黄泉的风都停下了。
玲华的手微微颤抖。她看着那道光,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动摇。「不可能……你,不该在这里存在。」
仁缓缓靠近一步,声音温柔而坚定。「因为我不属于这里。你也不该属于这里。」
灵华的指尖轻轻伸出,几乎在颤抖。她的指尖与他的掌心只差一线,那层光在两人之间缓缓扩散,像是跨越生死的瞬间。
她怔怔地望着他,唇角轻动,声音几乎碎成了风。「小仁!……你真的来了。」
仁的眼神柔了下来,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当然来了。」他低声道,「我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找到你。」
玲华闭上眼,一滴泪从她的睫毛滑落,却在半空中化成了烟。「你不该来的。」她轻轻摇头,「这里是黄泉……连神都逃不出去。」
仁伸出手,指尖几乎碰到她的发梢,那一瞬,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
「我能自己使用天界休化了,小玲。」他低声说,「我是来带你走的,我能带你离开。现在就走。」
玲华怔怔望着仁,双唇微张,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清。 「……你真的相信,你能带我离开这里?」
仁的目光坚定如火:「我不相信命运。」他微微一笑,「我只相信我们。」
她的呼吸一滞。
光带在他们身边展开,而就在玲华终于伸出手的那一刻,空气骤然扭曲——
脚下的地面裂开,一股黑暗的气息自深渊翻卷而出,冷得如同一口长久未开的棺。
一声低沉的笑,在无尽的雾中回荡。
「——真是感人啊。」
灰雾翻腾,像海啸般被撕开。那一刻,天地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巨物撑开,整个黄泉的空气都发出低沉的共鸣。
——那不是脚步声,而是世界在屈服。
从那分裂的雾海深处,一道庞大的影子缓缓浮现。起初只是模糊的轮廓,像是云层间潜伏的山脊;可随着她的靠近,阴影的边界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大般的面孔,无法看清,却在黑暗中散发出压迫灵魂的存在感。
她的身体高到看不见顶,身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无数缠绕的蛇骨与羽翼交织成的形体。每一次她的呼吸,都让脚下的地面轻轻颤动;灰雾在她身边被卷起成旋涡,灵魂的碎片在空中漂浮、哭泣,却不敢靠近。
一对眼眸在雾的尽头睁开——死灰色,却泛着深海般的光。那光既非生命,也非死寂,而是「终结」本身。
仅仅一眼,仁便感到时间在自己周围滞缓,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甚至思绪的闪烁都被那双眼静止。那声音不是传来,而是「生」在空气里,低沉、空洞,却带着一种母性的柔和,如同在低吟死亡的摇篮曲。
伊邪那美。
纵使面对过诸如天照或者幽冥华这般的神只,死亡之母,这种宇宙混沌本初的力量让仁感到极度的不安。
「谢谢你,人类,」她的声音像从地底渗出,带着连空间都无法抵抗的温柔与寒意,「谢谢你,把‘重界之钥’……带到了我的面前。」
灰雾再度翻涌,灵华的身影剧烈一震,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记忆的枷锁狠狠扯回。她痛苦地低下头,指尖紧抓地面,裂纹顺着她的指节向外扩散。
伊邪那美缓缓俯下身,那巨影遮天蔽地,连黄泉的光都被吞没。她伸出一根手指,苍白而细长,
轻轻拂过灵华的发顶——那动作看似怜惜,实则是一种支配,一种宣告:
「孩子,」她的语气像在哄慰,又带着冷意,「你不该抗拒回归。黄泉才是你的家。你是我的血,你终将回到我的怀中。」
「不——」灵华的声音嘶哑,她努力抬头,目光惊恐,「别碰他!」
仁反应迅速,抬手欲再度激活天界休化。金光闪烁——却在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碾碎。
伊邪那美轻轻一笑,那笑容冷得像刀锋划过心脏。
「在这里,」她轻声说道,「任何由‘造化气’的律脉皆受我掌控。除非我允许,任何力量都无法流动。」
她的指尖轻轻一转,整个空间顿时颤抖。空气倒流,灵息逆转。
仁体内的光被硬生生压制,金色的能量如被吸入虚空,逐渐熄灭成暗。
仁半跪在地,手臂支撑不住地颤抖,额角渗出冷汗。呼吸变得沉重,胸口的护印闪烁几下,几乎要破碎。
他抬眼,目光却始终锁在玲华身上。
她正被阴影缠绕,虚幻的光芒摇晃不定。她想伸手,却被那无形的力量按在原地。
「仁,停下!」灵华的声音在空气里碎裂,「她是黄泉的主宰,你会——」
伊邪那美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低下头,注视着他。
「很好。」她的声音几乎温柔,「既然如此——那就留下吧,‘钥匙之人’。」
随即,整个黄泉的雾气猛地旋转起来。那旋涡从他们脚下扩散,化作无数暗影的锁链,带着亡灵的哭号缠绕而来。
仁反应不及,脚下的地面崩裂,他被卷入阴影的洪流。玲华猛地挣扎,力量激荡,虚幻的身体闪出光芒,却在伊邪那美的一瞥下瞬间被镇压。
「住手!」她的声音几乎破碎,「他和你无关!」
伊邪那美俯视着她们,声音低沉,却像母亲在对孩子低语。
「哦……不,亲爱的。正因为他和你有关,他才永远逃不开这里。」
暗影锁链缠绕上仁的手腕、胸口、喉咙,金光在那一刻完全熄灭。天界休化的光辉被死界吞没,护印的符纹碎裂成灰。
仁的身体被拖入半空,四周的空气凝成厚重的阴压。玲华拼命伸手,指尖几乎触到他,却被黄泉的法则强行分开。
「不——!」她的嘶喊在灰色的世界中回荡,如刀子划开冥界的寂静。
仁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只能感受到黄泉的寒意一点一点侵入骨髓。
——就像天照所说的那样。
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在拒绝「生」,连神力都会被这片死寂之海吸收、分解、溶化成虚无。
仁的意识在崩塌的边缘摇晃。他的右手死死抓着胸口,指尖触到那颗嵌在心脉深处的石核——那是他在高天原时,天照交给他的天界休化的载体。
那是一颗漆黑的圆石,表面刻着金线般的纹路,此刻正微微发烫,似乎在回应他的意识。
伊邪那美的身影笼罩在阴影之上,眼神平静而高远,仿佛在注视两个逃不开宿命的灵魂。
「谢谢你,女儿」她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几乎温柔的笑。「你帮我引来了——重界之钥的持有者。」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黄泉的雾气合拢。黑暗重新覆盖大地,只余那道笑声,缓缓散入无尽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