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飞踉跄走出小巷,脚底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像是从泥潭里往外拔。
辣条摊主正收摊,铁皮车吱呀作响,油锅还冒着残余的黑烟。
他瞥了眼李云飞,眉头一皱:“小李?脸咋这么白?昨晚又赌输了被人揍了?”
李云飞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还算白的牙,手伸进夹克兜,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
他抖着手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打火机“啪”地按了几次,火星闪了几下,却怎么也点不着。
不是火的问题。
是他的手在抖。
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像被什么堵着,胸口那地方——原本心脏跳动的位置——传来一阵阵抽搐般的剧痛,仿佛有根烧红的铁丝在体内来回拉扯。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抹了把脸,再摊开时,竟有一缕青灰色的雾气从皮肤下渗出,转瞬就被夜风吹散。
也不是伤。
是魂,在散。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靠在墙边喘气,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老子刚回来,你就开始收利息了?”
可他嘴角仍翘着,像是习惯了用笑遮住疼。
他把烟塞回口袋,抬头看向天空。
城市上空灰蒙蒙的,连星星都被霓虹吞了。
这里没有归心灯,没有碑林,没有守门人的传说。
只有车流、尾气、醉汉的叫骂,和远处警笛一声接一声的嘶吼。
这才是他的世界。
他曾以为自己拼了命也要逃回来的地方。
可现在……他只觉得陌生得可怕。
另一边,门后世界。
苏媚猛然跪倒在石碑前,双膝砸进碎石堆里都没觉出痛。
她手中紧攥着那截短笛,指节发白,指甲几乎掐进木纹中。
笛身上那两个猩红的小字——“云飞”——还在微微发烫,像烙铁一样灼着她的掌心。
心唤丝在她体内疯狂震颤,那是她与李云飞魂脉相连的感应线,此刻正剧烈抽搐,末端不断渗出血珠,顺着经脉一路烧到喉咙口。
“你敢回来?”她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当自己是铁打的魂?你是人还是灯芯?啊?!”
没人回答。
只有风穿过废墟,吹动她漆黑如墨的长发。
她猛地抽出腰间软刃,寒光一闪,手腕已被割开一道深口。
鲜血滴落,尽数坠入唤名带残留的茧丝之中。
刹那间,地面裂开三十六道血痕,三十六道守门残魂自虚空中浮现,披甲执戟,齐声低诵《唤魂咒》。
音波如针,刺入天地缝隙。
苏媚仰头,眼中血丝密布,嘶吼出声:“给我把他魂,拽回来一寸!少一寸,我屠一城!”
与此同时,井底深处虫鸣再起,黑潮翻涌,几乎要冲破封印。
林诗音立于碑侧,白衣染血,眉心一点朱砂符印明灭不定。
她闭目感应,指尖疾书血符于石面,一笔一划皆以心头血为墨。
眼前浮现出模糊画面:天桥下,李云飞蜷在角落,手里拿着半个冷馒头,风掀着他破夹克的领子,肩膀一抖一抖。
他还想装没事人?
林诗音冷笑,指尖陡然一划,血符燃起金焰,炽烈如阳。
“既然你想当混混,那就别怪我替你钉牢这混账命。”
符火顺地脉奔腾而去,穿山越海,直抵现世。
就在那一刻,李云飞猛然呛咳,一口带着灰烬般的黑血喷在地上。
他低头看着那滩污浊,心口剧痛如刀绞,仿佛有人隔着胸膛捏住了他的心脏。
“……靠。”他喘着气,笑了下,“你们还真……一个比一个狠啊。”
他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仰头望着灰暗的夜空,喃喃道:“老子回来了……可名字烧旺了,命却快没了。”
风更大了。
远处传来收音机杂音般的广播声,还有小孩哭闹、狗吠、楼上夫妻吵架……人间烟火,吵得人心烦。
可他听得出神。
因为这些声音,曾经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现在,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而在城外义庄的屋顶上,慕容雪盘膝而坐,夜露沾湿了她的裙摆。
她手中握着一枚青铜铃铛,贴在耳边。
铃未响。
但她听见了。
慕容雪盘坐在义庄屋顶,夜露浸透裙裾,寒意如针,却抵不过她心口那一股撕裂般的痛。
风过檐角,青铜铃未响,可她“听”到了——那不是声音,是命脉的震颤,是魂丝将断未断时的哀鸣。
李云飞的心跳,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烛,在无边黑暗里忽明忽灭,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滞涩,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熄灭。
“他还活着……但快撑不住了。”她唇瓣微启,无声念出《安魂引》第一句。
这是皇室秘传的招魂术,需以心音为引,血脉为桥,施术者每诵一字,便耗一分精魄。
可她不在乎。
铃心骤震,一道温润暖流自铃中涌出,顺着她经脉奔腾而下,穿肩过臂,直抵指尖。
刹那间,天地似静了一息,风停、虫寂、连远处狗吠都戛然而止。
这道暖流,越过了现世与门后的界限,穿过层层虚空,精准刺入李云飞心口那团混沌灰雾之中。
巷子深处,李云飞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
他听见了——不,是“感觉”到了。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嗓音清冷如雪落深潭:“回来……你还欠我一声‘雪儿’。”
那一瞬,胸口剧痛竟缓了半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住即将坠落的心脏。
他怔住,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愧疚、挣扎、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柔软。
“傻女人……这时候还在等我?”他喃喃,喉头一哽,差点又要咳出血来。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短笛残片忽然发烫,烫得他大腿一缩。
他迟疑着伸手探入,掏出那截焦黑竹片,只见上面原本模糊的“云飞”二字,此刻竟如血烙般清晰浮现,笔画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青光。
他盯着那两个字,久久不动。
小时候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福利院昏暗的房间,老师拿着那份孤儿登记卡,皱眉看着被墨水涂黑的姓名栏,叹气:“这孩子……父母都没了,连名字都查不到,只能写个‘暂定李姓’。”
那时他才八岁,蹲在墙角啃冷馒头,一句话没说,只是把那张纸偷偷藏进了枕头底下。
这么多年,他混迹街头,打架、赌钱、被人追砍也不求饶,不是不怕死,而是觉得——老子本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死了也就一缕烟。
可现在……
他缓缓摸出打火机,“啪”地点燃。
火苗跳跃,映着他半透明的手掌——那不是错觉,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淡,影子也变得稀薄,仿佛正被这个世界悄然抹去。
他冷笑一声,从夹克内袋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正是那张被珍藏多年、边缘已磨破的孤儿登记卡。
他把它举到火前,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纸面,墨迹卷曲、焦黑,最终化作飞灰。
火光中,他低声呢喃,像是说给全世界听:“老子不是没人要的野种……我的名字,叫李云飞。”
话音落下,火熄,灰散。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破夹克上的尘土,眼神竟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亮。
可当他迈出第一步时,脚下的影子,轻得几乎看不见了。
第二步,影子碎成几段。
第三步,路灯照过,地上竟空无一物。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近乎透明的双手,咧嘴一笑:“看来……得抓紧时间了。”
夜风呼啸,卷起他衣角,像送别,又像催促。
他一步步朝巷口走去,身影渐行渐远,融入城市最边缘的黑暗深处——那里,荒草丛生,石碑林立,一座无人祭扫的无名公墓,静静蛰伏在月光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