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三日，秋阳依旧明媚得不像话，像是被谁用最亮的金箔细细打磨过，暖洋洋地铺洒下来，将小院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落叶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干草、泥土和隐约的桂花残香混合的气息，清冽而甘醇。周振华刚把院里新劈的柴火码放整齐，那些松木柴还带着新鲜的木香，被他一块块、一层层地垒成一道齐整的矮墙，显出一种庄稼人特有的利落和条理。他直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旧毛巾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正准备歇口气，就听见篱笆墙外那熟悉得像林间雀儿般清脆带笑的声音，由远及近，脆生生地喊道：“振华叔！红梅婶子！”
是高红梅。她正坐在南窗下的矮凳上，就着明亮的日光缝补周振华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褂子。针线在她手中娴熟地穿梭，听到喊声，她抬起头，脸上立刻漾开了慈和的笑意，扬声道：“慧慧来啦！快进来！”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丫头，这个时辰跑来，八成是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惦记着她那幅画像呢，能憋这两三天，怕是已经到了极限。
果然，篱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慧慧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十八九岁的姑娘，像一株吸饱了阳光雨露的嫩柳，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她今天换了件半新的浅粉底碎花褂子，衬得肌肤愈发白皙。乌黑的辫子梳得光溜溜的，辫梢依旧系着那对醒目的红头绳，随着她的走动在肩头一跳一跳的。她先看见院里码放整齐的柴火垛，和刚忙活完、脸上还带着劳动红晕的周振华，甜甜地叫了声：“振华叔，您又在忙呢！” 声音里带着晚辈特有的敬重和亲昵。
随即，她的目光便转向窗下的高红梅，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期待和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交织在一起，像是星子在浅潭里闪烁。她走到高红梅跟前，小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脸颊微红，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红梅婶子，我……我那个画像……画好了吗？” 她到底还是年轻，心里藏不住事，那语气里的迫切，像刚冒出地面的春笋，尖儿都透出来了，显而易见。
高红梅看着她那副又期待又害羞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就知道你等急了！画好啦，放心吧，你振华叔的手艺，没得说！保管你满意。等着，婶子这就给你拿去！” 说着，她转身撩开门帘，走进了里屋。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只麻雀在枣树上啾啾喳喳。周慧慧的心却“怦怦”地跳得快了起来，像揣了面小鼓。她紧张又兴奋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高红梅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又忍不住瞟向一旁的周振华。周振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水，慢慢地喝着，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这沉默反而让周慧慧更觉期待，她想象着画布上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振华叔笔下，会不会把她画得很丑？或者，会不会根本不像？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不一会儿，高红梅手里捧着一个 carefully 卷好的画轴走了出来。那画轴用普通的牛皮纸裹着，两头露出的木质轴头光滑温润。周慧慧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画轴，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高红梅将画轴轻轻放在窗台下那张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方桌上，又找来两个小小的铜镇纸，压在画轴两端。她动作轻柔地、一点点地将画轴铺展开来。随着画卷的展开，先是素雅的绢本底色，然后是淡淡的远山轮廓，几竿疏竹的墨影……周慧慧屏住了呼吸。
当画中人的容颜身姿完全呈现时，周慧慧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所有的秋阳都瞬间汇聚到了这张画纸上！她忍不住用手掩住嘴，“哇”地一声惊叹出来！
画中的她，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虽然洗得有些发白却格外合身的蓝格子衬衫，那是她娘用攒下的布票给她做的，袖口还绣着一朵不易察觉的小梅花。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顺在胸前，辫梢系着的红色头绳，像两粒熟透的红豆，鲜艳夺目。她微微侧身坐在一块溪边的青石上，背景是几竿疏密有致的墨竹，以及用淡墨渲染出的、云雾缭绕的朦胧远山。最让她心跳加速的是，她当时突发奇想摆出的姿势——手里假装捧着一本书，微微低着头，目光却含羞带怯地望向画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清新自然的笑意。那神态，那眉梢眼角的韵味，竟比她本人在镜子里看到的还要灵动、还要好看几分！画里的她，不仅形似，更捕捉到了她那份少女特有的纯真和对书本、对外面世界隐隐向往的书卷气。笔墨酣畅淋漓，人物的神采飞扬欲出。
“振华叔！这……这画得也太好了！比我照相馆里拍的那张黑白照片还像！还好看！” 周慧慧激动得脸颊绯红，像抹了上好的胭脂。她看看画，又抬头看看站在一旁、面色平和的周振华，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崇拜和感激，声音都有些发颤，“您把我画得……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这……这真的是我吗？” 她感觉画中的那个姑娘，似乎比现实中的自己更美好，更接近她内心深处希望成为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想要触摸画上的人儿，却又怕自己的手玷污了这圣洁的画面，只好虚虚地描摹着画上的轮廓，从眉眼到嘴角，从发辫到衣襟，爱不释手，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周振华看着女孩儿毫不掩饰的惊喜，温和地笑了笑，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朴实：“你喜欢就好。我这不过是照着实样子描摹，主要是你模样生得俊，底子好，怎么画都好看。”
这朴素的夸赞让周慧慧更不好意思了，心里却像打翻了蜜罐子，甜丝丝的暖流瞬间涌遍了四肢百骸。她羞涩地低下头，耳根都红透了。高红梅在一旁笑着打趣道：“瞧瞧，我们慧慧害羞了！你振华叔可是难得夸人，他说好看，那就是真好看！”
高红梅帮着周慧慧，动作轻柔地将画卷慢慢卷起，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一张干净的《人民日报》仔细地包好，两头折得整整齐齐，才郑重地递到周慧慧手中。“拿好了，回家找个干燥的地方挂起来，或者收在箱子里，别潮了也别晒了。”
周慧慧像接过圣旨一般，双手接过那卷用报纸包裹着的画轴，紧紧地、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崇拜与感激的复杂情感在她心中激荡。她再次抬起头，目光掠过怀中这承载了她崭新形象的画卷，最终落回到周振华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画得棱角分明、却依旧难掩儒雅气的脸上。振华叔平日里话不多，总是沉静得像村口那棵老槐树，可他却有着这样一双巧手和一颗玲珑心，能洞察她自己都未必清晰的美好。不知为何，就在这秋阳暖照、微风拂面的院子里，少女的心湖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双颊，使她脸上刚刚褪去些许的红晕，再次鲜明地泛起，比刚才因为兴奋而产生的红霞更浓、更烫，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颈。
她慌忙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掩饰着瞬间的慌乱，低声道：“谢谢振华叔，谢谢红梅婶子！我……我太喜欢了！我这就拿回家去给我爹娘看看！” 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快去吧，让你爹娘也高兴高兴！” 高红梅慈爱地拍拍她的肩膀。
周慧慧抱着画轴，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小院。篱笆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但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遗落了一小瓣在那洒满秋光、有着柴木清香和笔墨清芬的院子里。
怀里的画轴贴着胸口，似乎能感觉到纸张下那个笑靥如花的“自己”的温度。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上了村子后面那条通往小山坡的安静小路。坡上长满了狗尾巴草和野菊花，在秋风中摇曳。她找了一处平整的草地坐下，四下无人，只有天高云淡。
她再次迫不及待地，却又极其轻柔地展开画卷。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斑驳地洒在画面上，画中的“周慧慧”在光晕里仿佛活了过来，那双含笑的眼，似乎正与她静静地对视。她用手指轻轻抚过画上的每一处细节——那细腻的笔触勾勒出的眉眼，那晕染得恰到好处的脸颊红晕，那衣衫的褶皱，那青石的纹理……振华叔是怎样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的？他作画时，是不是就这样一直看着自己？想到那天下午，自己坐在溪边石头上，努力保持着姿势，偶尔抬眼，总能撞见振华叔沉静专注的目光，那时只觉得是画家在观察模特，此刻回想起来，却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少女的心事，总是如春日的野草，悄无声息地萌发，一旦有了合适的阳光雨露，便疯狂滋长。在此之前，周振华对她而言，是村里有学问、会画画的“振华叔”，是温和的长辈，是红梅婶子可靠的男人。她敬佩他，尊重他，带着一点对文化人的天然向往。可此刻，这幅画像像一把奇特的钥匙，打开了一扇她从未察觉的情感之门。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微妙悸动的眼光，去重新审视记忆里的周振华。
她想起他低头劈柴时，额角滚落的汗珠和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线条；想起他坐在窗前看书时，那专注的侧影和偶尔蹙起的眉头；想起他谈起古代画家和诗词时，眼里闪烁的、与平日不同的光彩；甚至想起他偶尔沉默时，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与周围庄稼汉不同的、淡淡的忧郁气息。这些原本寻常的印象，此刻都被那幅画像镀上了一层别样的光芒。
“他笔下的我……原来在他眼里，我是这个样子的吗？” 周慧慧喃喃自语，脸上又开始发烫。画中的自己，美好得让她自己都心生怜爱。而这种美好，是经由周振华的手和眼，被发掘、被塑造、被定格下来的。这种认知，让她对周振华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和依赖感，混杂着少女初开的情窦和对成熟男性才华的倾慕。
她在山坡上坐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才小心翼翼地卷好画轴，抱在怀里，慢慢往家走。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心事，连路边熟人的招呼都听得有些恍惚。
回到家，爹娘看到画像，自然也是赞不绝口，直夸周振华手艺高超，把闺女画得跟仙女似的。周慧慧听着爹娘的夸赞，心里甜滋滋的，却又有一丝隐秘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甜蜜和羞涩。她把画像暂时挂在了自己小屋的墙上，对着它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这幅画不仅仅是一幅画像，更像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她和振华叔才懂的、关于美好和发现的秘密。
从这天起，周慧慧去周振华家的次数，似乎无形中多了起来。有时是借口送点自家种的青菜，有时是去找高红梅学做针线，有时甚至没什么明确的理由，只是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拐向了那个有着篱笆小院的方向。她依然恭敬地叫着“振华叔”、“红梅婶子”，但眼神里，却多了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东西。她会更加留意周振华的一言一行，会因为他一句随口的夸奖而开心一整天，也会因为他偶尔的沉默而暗自揣测。
秋意渐深，落叶纷飞。少女的心事，也如这秋色般，层林尽染，斑斓复杂，带着淡淡的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说不清的愁绪。那幅画像，静静地挂在墙上，见证着一个少女如诗般朦胧的春天，正在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