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风,依旧带着刮骨的寒意,吹过光秃秃的田埂,卷起地上残存的红炮屑。年味像被水泼过的墨迹,迅速淡去,只剩下清冷和狼藉。许柔柔的日子,被两个孩子无休止的啼哭和啃噬般的饥饿感切割得支离破碎。她像一架透支的机器,麻木地喂奶、换尿布、哄睡,胸口时刻传来的尖锐疼痛和心里的荒凉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拖垮。
这天晌午,她刚勉强用稀薄的奶水哄睡了思柔,自己也累得几乎虚脱,靠在炕头闭眼喘息。思凡还在摇篮里小声哼唧。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沉稳,却带着几分迟疑。
许母正在灶房熬米糊,闻声探出头,一看清来人,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锅里。
“强……强子?”许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许柔柔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松开。她下意识地拉紧棉袄前襟,遮住那片不堪,脊背僵硬地挺直。
许强站在院门口,穿着一身半新的工人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复杂的、近乎僵硬的神色。他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略显破败的景象,最后落在闻声从堂屋走出来的妹妹身上。
兄妹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许柔柔看到哥哥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枯槁地束在脑后,宽大的旧棉袄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整个人像一朵被严霜打蔫了、榨干了水分的花。
许强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那里面压抑着怒气,但更多的,是一种猝不及防的、被眼前景象狠狠刺伤了的痛楚。他当初撂下狠话,将她赶回这偏僻老家,想象过她的狼狈,却没想到会是这般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硬邦邦地“嗯”了一声,迈步进了院子,将手里提着的两包点心放在冰冷的石磨上。
许母局促地搓着手,想招呼儿子进屋,又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凝固的气氛。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思凡响亮的哭声,大概是饿了,一声接一声,中气十足。紧接着,刚睡下的思柔也被吵醒,加入了合唱。
许柔柔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立刻转身要进屋。
许强的眉头拧得更紧,下意识地跟了一步,目光投向传出哭声的里屋门帘。
许母叹了口气,低声道:“是两个娃……饿了……”
许强猛地顿住脚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两个孩子?他只知道妹妹未婚先孕,被赶回来,却从未真切地想过,那是两个活生生的、会哭会闹的小生命。
许柔柔已经掀帘进了屋。许强在原地僵立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跟着走了进去。
昏暗的屋里,炕上并排躺着两个襁褓,正张着小嘴哭得满脸通红。许柔柔正手忙脚乱地抱起其中一个,侧过身试图喂奶,她的背影单薄而脆弱,透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坚韧。
许强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的脸上。那小小的、皱巴巴却生机勃勃的五官,那因哭泣而用力挥舞的小拳头,那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泪……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他,坚硬的心防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靠近炕边。许柔柔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瞬间绷紧,护犊般地将孩子往怀里藏了藏,警惕地看向他。
许强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完全被另一个还在哭闹的孩子吸引了。他迟疑地、极其笨拙地伸出那双做惯了工、布满粗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孩子挥舞的小手。
那柔软至极、温热的小小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全身。
哭泣的孩子似乎被这陌生的触碰惊了一下,哭声顿了顿,睁开泪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陌生的男人。
许强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极轻地拂过孩子娇嫩的脸颊,替他擦去一滴滚烫的眼泪。那温度灼烧着他的指尖,也灼烧着他冰封的心。
他一直以为这是家族的耻辱,是妹妹任性带来的污点。可此刻,这鲜活的生命就在他眼前,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地存在着,发出最原始的、对生存的渴望。这无关对错,无关脸面,这是生命本身的力量。
许柔柔看着哥哥那双总是带着斥责和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竟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杂着震惊、无措和一丝笨拙柔情的复杂情绪,看着他粗粝的手指那么轻、那么怕碰坏了似的抚摸着孩子的脸颊。
她一直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委屈、无助、漫长的煎熬和此刻突如其来的、来自至亲的、一丝微弱的软化,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滚落。
许强抬起头,看到妹妹泪流满面、却死死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的样子,看到她怀里孩子吮吸时她瞬间蹙紧的眉头和苍白的脸色,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股一直支撑着他的愤怒和“原则”,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懊悔。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斥责,而是将妹妹连同她怀里的孩子,一起用力地、紧紧地搂进怀里。他的拥抱僵硬却用力,带着工人特有的力气,也带着一种迟来的、笨拙的安慰。
“哥……”许柔柔终于哭出声来,压抑已久的悲恸和委屈决堤而出,肩膀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哥……我好难……我真的好难啊……”
许强抱着瘦得硌人的妹妹,听着她破碎的哭声,看着炕上另一个渐渐停止哭泣、正好奇望着他的孩子,眼眶猛地一热。
坚冰,在亲情的体温和新生生命的柔软触碰下,终于发出了碎裂的声响。
他粗糙的手掌拍着妹妹的后背,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不哭了……哥……哥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