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是被零星几声倔强的鞭炮惊醒的,远远传来,带着宿醉般的疲沓,远不如昨夜子时那般惊天动地。天色依旧灰蒙蒙的,透着一股欢腾过后的清冷。潮湿的寒气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缠绕在鼻尖,混合着昨夜残留的油烟味、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
许母是第一个起来的,窸窸窣窣地穿着衣服,声音里带着年节特有的、小心翼翼的不忍,怕惊扰了什么。堂屋里传来轻微碗碟碰撞的声响,是在收拾昨夜的残羹冷炙。
许柔柔睁开眼,眼底干涩发胀。床上那头,两个小家伙也醒了,没哭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她侧过身,看着他们,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掏了一遍,只剩下疲惫的壳子。除夕夜那顿五味杂陈的年夜饭,叶父叶母强颜欢笑又骤然崩溃的脸,窗外震耳欲聋却与她无关的热闹,都成了模糊又沉重的背景音。
她慢吞吞地起身,披上冰冷的棉袄。走到堂屋,果然见母亲正将那些没动几筷子的鸡鸭鱼肉仔细地拣择,能留的放进碗柜,不能留的归置到一边。丰盛的筵席转眼成了隔夜的剩菜,油腻腻地堆叠着,失了昨晚的光鲜,显出一种真实的狼藉。
“妈,我来吧。”她声音沙哑。
“不用,你快去洗漱,锅里温着粥。”许母头也没抬,动作麻利,“一会儿……怕是有人来拜年。”
话音未落,院外就传来了脚步声和孩童清脆的嬉闹声。是邻居家的孩子,穿着难得的新衣,脸蛋冻得红扑扑的,被大人领着,进门就脆生生地喊:“爷爷奶奶新年好!许姨新年好!”
许母立刻脸上堆起笑,迎上去,抓了大把的瓜子糖果塞进孩子们兜里,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用红纸包着的几毛钱压岁钱。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接了,眼睛亮晶晶的,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这像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左邻右舍,相熟的乡亲,开始三三两两地登门。堂屋里很快弥漫开劣质香烟和茶水的气味,充满了“新年发财”、“身体健康”、“孩子真乖”之类的吉利话。
每个人都会格外多看几眼摇篮里的思凡和思柔,夸赞两句“长得真好”、“有福气”,但那目光深处,总藏着些心照不宣的探究和怜悯。他们都知道叶家的事,都知道这家的顶梁柱没了踪影,这年过得有多不易。那些热闹的寒暄,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轻轻一碰,底下便是尴尬的沉默和无声的叹息。
许柔柔端着茶水,勉强应付着,嘴角笑得发僵。她觉得自己像戏台子上的木偶,被无形的线提着,演一场名为“正常”的戏。每一次有人提起“不凡还没消息?”或者“苦了你了”,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她心口最痛的地方。
叶父叶母临近中午时又来了,脸色比昨夜好了些,但眼底的灰败依旧。他们给许家二老拜了年,又给了许柔柔一个红包,然后便几乎长在了两个孩子身边,抱着,看着,眼神贪婪又悲伤,仿佛能从这小小的眉眼里,汲取到一点点虚幻的慰藉和活下去的力气。
许柔柔看着他们,心里堵得难受,却又莫名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依靠感。
喧闹持续到下午才渐渐散去。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关上院门,屋里瞬间安静下来,那安静几乎带着重量,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剩下的,依旧是满桌的狼藉杯盘,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混杂的气味。
夕阳终于挣扎着从云层里透出一点惨淡的光,斜斜地照进堂屋,落在那些吃剩的年货上,落在孩子们玩累了熟睡的脸上,也落在许柔柔空洞的眼里。
新年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焕然一新的喜悦,只有疲惫应付后的空虚,和一种更深重的、无处言说的茫然。
许母开始张罗着煮面,嘴里念叨着:“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
许柔柔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远处,又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像是这漫长年节最后的、无力的余响。
她抬头望着灰蓝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新岁伊始,前路依旧白雾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