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水汽氤氲，带着皂角的清淡气息，勉强驱散了些许他发间衣上残留的、那属于游郭的甜腻香气。
他靠在浴桶边缘，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驱散着连日奔波的疲惫。
面具被取下放在一旁的小凳上，他闭着眼，睫羽被水汽濡湿，显得格外纤长。
周围很安静，只有水波偶尔因他细微动作而荡漾开的轻响。
他以为她终究是脸皮薄，不会来了。
毕竟，他那近乎直白的邀请，对于总是习惯用笑容和言语作为盔甲的她而言，或许太过露骨了些。
思绪有些放空，疲惫感渐渐上涌，他几乎要在温热的水中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或许更久。
一种微妙的、被注视的感觉让他倏然惊醒，常年游走于危险边缘的本能让他瞬间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紫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
蝴蝶忍不知何时来了，就蹲在浴桶边，双手扒着桶沿，下巴搁在手背上，整张脸凑得极近，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似乎已经这样看了他好一会儿，脸上还带着沐浴后淡淡的红晕，发梢有些湿润，身上换上了舒适的寝衣。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他能清晰地数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显然没料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出现，而且贴得如此之近，饶是以他的定力，瞳孔也在瞬间微微放大，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
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靠，但浴桶就那么大，根本无处可退。
蝴蝶忍看着他难得露出的、近乎失措的表情，紫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和得逞的笑意。
她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用气音轻轻地说道：
“先生……洗澡怎么不叫我一起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点故意的埋怨，像羽毛搔过心尖，在这水汽弥漫的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暧昧不清。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带着促狭笑容的俏脸，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与自己常用的皂角截然不同的、属于她的淡淡紫藤花香气，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方才会议上、回来路上那个伶牙俐齿、阴阳怪气的她，与眼前这个眼波流转、大胆得令人心惊的她，重叠在一起，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水温，似乎陡然升高了许多。
她看着他瞬间僵住、连呼吸都仿佛停滞的模样，眼底的狡黠光芒更盛。
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忽然飞快地向前一凑，柔软温热的唇瓣精准地印上了他微张的嘴。
一个恶作剧般，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亲昵与占有意味的亲吻。
一触即分。
蝴蝶忍迅速退开些许，脸上带着计谋得逞的绯红和得意，紫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怔住，半晌，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水汽氤氲中，他看着她那张因恶作剧而神采飞扬的脸，有些无奈，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动容。
最终，他只是抬起湿漉漉的手，轻轻抹了抹自己的嘴唇，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唇瓣的触感和温度。
然后，他望着她，用一种混合着纵容、认命和一丝遥远伤感的语气，低声说道：
“希望我变成老头的时候，你也这么亲。”
这句话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蝴蝶忍的心湖里漾开了层层涟漪。
那里面蕴含的，是对漫长未来的期许，是对时光流逝的坦然，更是对她此刻这份炽热情感的、沉甸甸的回应。
他是在说，他希望这份亲密与眷恋，能够跨越时间，直至垂暮。
蝴蝶忍脸上的得意和狡黠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柔软、更加深沉的情绪。
她再次凑近，这次不再是恶作剧的突袭，而是轻轻地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会的。”
她轻声承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温柔。
“就算你变成皱巴巴的老头子，牙齿都掉光了，我也会亲你的。”
水汽朦胧中，两颗心靠得极近，之前的那些别扭、醋意和小小的不满，似乎都在这温热的水汽和亲昵的依偎中，悄然溶解了。
他猛地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几乎是带着一丝颤抖地拥入怀中。
温热的水浸湿了她的寝衣前襟，但他浑不在意，只是将脸深深埋在她颈窝，汲取着那能让他安心的、独属于她的紫藤花淡香。
“不要说那么肉麻的话……”
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侧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你明明知道我受不了……”
蝴蝶忍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脖颈滑落，与浴桶中的热水混在一起，却烫得她心尖发颤。
他哭了。
这个总是沉默着背负一切、连落泪都要背过身去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因为一句关于白首的承诺，卸下了所有心防。
她没有动，只是任由他抱着，湿透的衣袖下的手臂缓缓抬起，轻柔地回抱住他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背脊。
她的手掌在他背后轻轻拍抚，像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寂静的浴室里，只剩下水波轻荡的声音和他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待他的情绪稍稍平复，蝴蝶忍才微微偏过头，唇瓣几乎贴着他的耳廓，用一种极轻、却无比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生死相随，你答应我的。”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是提醒，更是她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身体微微一震，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抬起头，湿漉的黑发贴在额前，脸上水痕纵横，分不清是洗澡水还是泪水。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红着，却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是破碎后的坚定，是痛楚过后的誓言。
他看着她，没有任何犹豫，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一定。”
简单的两个字，重若千钧。
承载着跨越生死、违背本能的承诺，也承载着他对这份感情的最终交付。
水汽依旧氤氲，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这一刻，言语已是多余。
等他们从浴室出来，他已换上了一身与平日黑袍截然不同的装束。
内里是素白的襦衣，外罩一件豆青色的交领右衽上衣，颜色清雅柔和，如同雨后的远山。
这身古老的服饰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那股平日被黑袍和面具掩盖的、近乎剔透的俊美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宁静风致。
蝴蝶忍在一旁看着，紫眸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欣赏。这身衣服确实极配他，将那份独特的、模糊了性别的美丽烘托到了极致。
然而，嘴上却依旧是那副不饶人的调子：
“啊啦，先生的衣服还真是多呢，一套接着一套，还都是没见过的新奇样式。”
她踱步绕着他走了一圈，指尖虚虚点着他宽大的袖口。
“这么好看的衣裳，却不见你穿过几次……”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
“其实，你要是真想去游郭当花魁，我倒是没意见哦，说不定还能帮我们鬼杀队赚些经费回来呢。”
若是平日，他少不得要无奈地反驳几句，或用那波波塔塔维奇的语气嚷嚷着“迟早被你气死”。
但此刻，他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调侃一般，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梳妆台上一段干净的黑布上。
他转过身，看向蝴蝶忍，声音平静而温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信赖：“忍，你帮我绑一下头发。”
说着，他将那段黑布递到了她面前。
蝴蝶忍微微一愣，调侃的笑容凝在嘴角。
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质朴的黑布，心里那点玩闹的心思悄然散去。
她接过布条，点了点头：“好吧，你坐下。”
他依言在镜前的凳子上坐下，背对着她。蝴蝶忍站在他身后，手指轻轻梳理着他半干的黑发。
他的头发确实不长，前额的碎发随意地垂落，鬓发稍长，几乎触及喉结，带着点不经意的凌乱。
后脑勺的头发被她用黑布条利落地束起，但仍有几缕细碎的发丝不受束缚，顽皮地翘着或垂在颈后。
束好头发，他整个人的气质似乎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张本就精致的脸，在鬓发碎发的勾勒下，少了几分披散时的柔美，多了几分清爽利落，甚至……
透出几分少年般的干净和可爱。
尤其是那几缕翘起的碎发，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看得蝴蝶忍心尖发软。
然而，当他抬起眼，透过镜面与她对视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没有任何与“可爱”相关的情绪。
那里面的光芒沉静而坚定，如同经过淬炼的寒铁，将所有外露的柔软都内化成了不容撼动的意志。
这种“可爱”的碎发与坚毅眼神形成的反差，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又致命的吸引力。
蝴蝶忍看着镜中的他，一时竟忘了言语。她原本还想再逗逗他，说他这样子更像谁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但话到嘴边，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点痴迷的叹息。
他透过镜子，将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喜爱与怔忡尽收眼底，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淡然。
“好了吗？”他问。
“……嗯，好了。”
蝴蝶忍回过神，手指最后轻轻拂过他后颈那些不听话的碎发，心里想着，或许……偶尔让他这样打扮一下，只给自己看，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