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威尔那些破碎、跳跃的思考,通过玛利亚的转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中央委员会内部激起了一圈圈微澜。
雷诺伊尔、阿贾克斯等人听着玛利亚汇报:“不能只靠一个点……太危险”、“新兵训练要更多……反坦克、防空、巷战”,他们相视一眼,眼神复杂。
这些想法本身并不新奇,甚至可以说是当前困境下最直接的逻辑推演。
雷诺伊尔作为一个在军队中待了二十年、从北方政府军底层一路做到校级军官,经历过战争残酷和政治倾轧的老兵,他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些?
问题的核心从来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
现实,是冰冷而坚硬的墙壁。
关于“不能只靠一个点”,建立分基地或向外扩张,意味着兵力分散、补给线延长、防御压力倍增。
在科伦拥有绝对制空权和强大电子侦察能力的情况下,任何超出埃尔米拉坚固地下工事范围的、成规模的地面部队调动和物资集结,都极有可能被迅速发现并遭到毁灭性打击。
以南方军之前的惨败为代价换来的,是科伦对缓冲区制空权的绝对掌控。
工人党武装的核心优势在于依托复杂地形和地下工事进行防御,主动跳出这个“乌龟壳”,在旷野中与敌人争夺地盘,无异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是自杀行为。
特维拉的援助虽然存在,但隐蔽且不稳定,无法支撑大规模的、需要持续补给的扩张行动。
迪克文森的市场网络可以提供物资,但不会、也不可能提供足以对抗科伦空中优势的地面防空网或空中掩护。
关于“新兵训练更多样化”, 这更是资源(时间、物资、教官)有限下的艰难取舍。目前,工人党武装对新兵的训练大纲,在卡莫纳乃至全球的武装力量中,已经算是相当“先进”和“全面”了。
除了最基础的步兵技能外,确实包括了装甲协同基础、炮兵协同基础等科目。
这得益于工人党中有着相当一部分原北方政府军的职业军人,他们带来了正规的军事训练理念。
然而,面对科伦,这种“先进”就显得捉襟见肘。
科伦的战术核心是“联合全域作战”(JAdo),强调海、陆、空、天、电、网(网络)等多维空间的高度融合与实时协同。其单兵装备信息化程度高,班组配有先进通讯设备、无人机、反坦克\/防空导弹,并能实时获得来自卫星、侦察机、无人机乃至太空资产的信息支持。
与之相比,工人党新兵学习的“装甲协同”可能还停留在如何跟在btR后面冲锋、如何为坦克指示目标的阶段;学习的“炮兵协同”可能还依赖地图、罗盘和有限的有线电话,反应速度和精度天差地别。
要训练新兵掌握更复杂的反坦克导弹、单兵防空导弹、基础无人机操作与反制、电子战环境下的通讯、甚至是最基础的城镇巷战中的爆破、破障、清房技巧……每一项都需要专业的教官、充足的训练弹药、模拟器材和训练场地。
而这些,恰恰是埃尔米拉最紧缺的。将有限的资源投入这些“高端”但短期内难以形成规模战斗力的训练,意味着可能削弱最急需的基础步兵兵员的补充速度和战场生存能力。这是一个残酷的优先级选择。
在仔细权衡了现实条件、外部压力和麦威尔模糊的提示后,中央委员会做出了一系列务实但有限度的调整和决策。
经过反复讨论和成本效益分析,决定通过文森市场渠道,采购一批相对较新的装甲车辆,优先替换农一团中老旧的btR-80。最终选定了83辆btR-87装甲车。
btR-87是btR-82A的进一步改进型,主要增强了装甲防护、改进了动力包和悬挂系统以适应更复杂地形,并升级了车载信息系统和武器站,乘员生存性和作战效率更高。
这笔采购将极大提升农一团的机械化机动能力和火力,使其在承担外围防御、巡逻和支援任务时更加可靠。
至于核心精锐卡莫纳卫士团:下辖第四装甲旅、近卫营、以及那支以“卫士团”为呼号的精锐机械化步兵团,其主力装备是btR-82A。
委员会评估后认为,btR-82A虽然比btR-87稍显落后,但其30mm 2A72机炮火力依然强悍,平台可靠性经过长期战斗检验,更重要的是,卫士团的士兵们已经完全熟悉并掌握了该车型的操作、维护和战术运用。
在目前资源有限、且面临强敌压力的情况下,贸然全面换装新型号,不仅耗资巨大,还会带来漫长的训练适应期和后勤保障体系的混乱,战斗力可能出现不升反降的“换装阵痛期”。
因此,决定暂不更换卫士团的主战装甲车型,而是通过文森市场采购关键备件和升级套件,对其进行持续性的改进和性能挖潜,确保其核心战斗力不下滑。
第二,针对麦威尔提出的新兵训练多样化需求,决定不全面铺开,而是在现有训练框架内,增设“高级技能选修连”。
根据身体条件、文化程度、学习能力从每期新兵中选拔约十分之一最有潜力的苗子,在完成基础训练后,进入为期两个月的“高级技能选修连”。
训练内容由强侦连、近卫营反坦克\/防空分队、工兵分队、以及有限的电子战\/通讯专家抽调骨干担任教官,进行强化训练。内容包括:更复杂的反坦克导弹和单兵防空导弹的进阶使用;基础无人机侦察与反无人机技巧;简易爆炸装置(IEd)的设置与排除;城镇战基础等。
目标是培养一批“技术骨干”或“种子教官”,未来可以下放到各部队,提升整体技术水平,而不是指望所有新兵都成为多面手。这既回应了实际需求,又控制了资源投入。
关于“不能只靠一个点”的隐忧,雷诺伊尔等人并非无动于衷。
在加强埃尔米拉本体防御和内部建设的同时,授权强侦连和安全局,在确保绝对隐蔽和安全的前提下,以极小规模的侦察-渗透小组形式,向缓冲区东部和北部更远距离的区域进行周期性活动。
任务目标不是占领或建立据点,而是更新军用地图;接触当地残存的、可能对工人党抱有认可或至少中立态度的小股地方武装,建立初步联系或情报渠道;评估科伦和北方政府监控的薄弱环节。
这是一种极其谨慎的“触角延伸”,为未来可能的、被迫的转移或分散风险,积累最基本的情报和人际网络储备。
这些内部调整和采购决策,不可能完全瞒过外界的眼睛,尤其是对文森市场的大宗采购。
消息灵通的迪克文森方面很快做出了积极回应,凯瑟琳·林与朴柴犬的谈判进展顺利,除了敲定btR-87的采购合同,文森市场还“友情附赠”了一批相关的训练模拟器和电子版技术手册,并暗示未来可以在“特定传感器”和“加密通讯设备”方面提供“符合商业规范”的协助。
特维拉通过白狼联队渠道,也表达了“注意到盟友在加强自身建设”的“谨慎欢迎”,但并未增加实质性的新型武器援助,似乎也在观察工人党在失去麦威尔直接领导后的自主行动能力和决策水平。
科伦战区司令部,斯坦斯菲尔德中将看着情报部门汇总的关于埃尔米拉采购btR-87和内部训练调整的报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困兽犹斗。”他评价道,“更新一些装甲车,训练几个技术兵,改变不了他们被锁死在那个矿坑里的命运。通知南方军,加强对其可能获得新装备后的小规模反击的防备。我们的重点,还是要放在寻找其内部裂痕,以及……利用北方政府那个蠢蠢欲动的阿塔斯。”
正如他所料,北方政府的阿塔斯将军在获悉工人党武装获得新装备后,危机感更甚。
他加紧了对总理的游说,强调必须“先发制人”,至少要在边境建立更强大的威慑力量,甚至策划了几次小规模的、伪装成“缓冲区武装摩擦”的越境挑衅,试图测试工人党的反应底线,并为可能更大规模的边境冲突制造借口。
病房内,麦威尔对这一切外部决策和内政调整所知有限。
玛利亚会有选择地告诉他一些进展,比如“新装备在采购中”、“训练计划在调整”,但不会涉及具体型号、数量或战略意图。
他的世界仍然大部分被伤口的疼痛、药物的副作用、抑郁的阴云和记忆的迷雾所占据。
然而,他那种强迫自己关注当下、进行碎片化思考的努力并未停止。
他更频繁地要求看地图,甚至让玛利亚找来一些基础的军事教材或技术手册的图片,比如装甲车辆结构示意图、简单的战术队形图。
他看得很吃力,常常看着看着就陷入呆滞或头痛,但每次恢复后,又会继续。
他的右手手指,在医生允许的极轻微活动范围内,开始尝试做一些极其简单的动作,比如试图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块小纱布,或者尝试在玛利亚的帮助下,用左手握住一支粗笔,在纸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线条,他似乎在试图重新建立大脑与肢体,尤其是与那部分可能永久受损的右臂功能之间的联系,哪怕只是最微弱的联系。
这个过程缓慢、痛苦,且成效微乎其微。医生私下里对玛利亚和雷诺伊尔表示,功能恢复的前景不容乐观,能恢复到生活自理已是最好结果,重返军事指挥岗位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但麦威尔自己似乎没有放弃。或者说,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责任感,驱动着他在绝望的废墟上进行着这场看似徒劳的跋涉。
他不再谈论“方向”或“想法”,而是将全部精力集中在“感知”和“联系”上,去感知身体的每一丝变化,试图与这个残缺的自我重新建立联系;感知玛利亚传递的每一点信息,试图与外部那个他必须承担责任的现实世界重新建立联系。
埃尔米拉在按照自己的节奏艰难运转,应对外部压力,进行内部调整。
它的精神领袖,则在病床上,进行着一场同样艰难、甚至更加孤独的战争:对抗自身的毁灭,并在毁灭的灰烬中,试图捡拾起任何可能对未来有用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