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李凌霄一时大惊，赶紧护在莲儿身前，低声喝问。
“彭将军，我素与将军无来往，更无冤仇，为什么要杀我这个弱女子？”莲儿同样疑惑地问。
“因为，你曾是狗皇帝石敬瑭的莲贵妃；因为，你将是契丹狗皇帝的贱女人。因为你要去北地，丢尽了我汉家女人的脸面。”彭峰咬牙切齿地说。
被彭峰骂过，莲儿不但没有动怒，反是微微向彭峰施了一礼。然后面容整肃地说道：“好，好，说得好。彭将军，我莲儿明确告诉你，第一，我不再是莲贵妃，我只是我，一个汉家女子。第二，我永世不会做契丹人的女人，更不会成为契丹的皇妃。第三，我不会丢汉家女人的脸面。请将军放心。”
彭峰一时错愕，愣愣望着莲儿。
“彭将军，莲儿姑娘也是苦命人。”随后，李凌霄把莲儿的辛酸和不幸简述了一下。
“对不起，莲儿姑娘，是我彭峰鲁莽无礼了，不知道此中缘由。我只想杀了你，让天下人知道，汉家女人不能被契丹狗蹂躏；更想让天下人知道，石敬瑭的奴颜婢膝是不会得逞的。”彭峰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汉子，明白事情原委之后，立时向莲儿道歉。
“这怪不得彭将军。”李凌霄忙安慰彭峰。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对了，彭将军，我记得在柳林你说过，是雁门关彭沟人士，对吗？”
“李公子，不提也罢。彭沟已经不复存在。”彭峰的脸上流露出哀伤、悲愤的神色。
“为何？”李凌霄疑惑地问道。
“那日，我从柳林逃出来之后，到处躲避石敬瑭的追杀。但他们始终寻不到我，即便有寻到我的千牛卫，也被我杀了个干净。他们找不到我，于是，石敬瑭那个狗贼派人马寻到了彭沟，把村子屠了。一村男女老少三百余口，无一幸免。临了，他们放火还烧了整个村子。狗贼石敬瑭，我彭峰与他势不两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彭峰咬牙切齿，怒火中烧。
李凌霄与莲儿无不唏嘘。
“有情况。”阿克突然低声提醒道。
这时，李凌霄听到外面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踏雪的声音，并且声音越来越近，明显是朝莲儿房间走来。
李凌霄示意阿克和彭峰，迅速蹲到了门的两侧，万一有人进来，可以第一时间制住。
“莲皇妃，还没有休息吗？”这时一个人影映照在窗棂上。
李凌霄听出来，这是怀仁庆的声音，似乎舌头有点短，好像酒喝多了。
“怀大人，即将出关，睡不着。”莲儿语气平缓地回道。
“明天就要出关，您就是皇妃了。烦请皇妃早些歇息。”
“知道了，怀大人，烦劳一路护送。明天就要别过，你也早点歇息吧。”
“谢皇妃！那在下就先去歇息了。”怀仁庆不敢进来，只能门外口献殷勤。因为，莲儿将是他的主子的主子的皇妃了。
虚惊一场。
彭峰知道莲儿的凄苦身世之后，颇为同情，同样规劝她不要出关。莲儿表达了谢意，道出苦衷，表示必须出关。
“李公子，莲儿好生怀念古方棋苑的短暂时光。那是莲儿出阁以来，最幸福快乐的两日。可惜，现在不便，不能聆听公子的笛声。如果今生有缘，还想在那古方棋苑，仍想听公子的《折杨柳》。”莲儿幽怨地说道。
“在下也想再听姑娘的《琵琶怨》。”李凌霄接口道。
此刻，因为有彭峰在身侧，李凌霄未再称呼“莲儿”，莲儿也未称呼“凌霄”。
“对了，公子还记得你填的那首《菩萨蛮》吗？”
李凌霄点了点头。
随后，莲儿轻轻吟诵道：“一曲琵琶伤心意，雁山此去无归计。少时入宫楼，终了阴山愁。∕闻弦北雁落，尽是昭君错。莫道可怜人，家山断其魂。
李公子，这难道就是命吗？当日，你有感昭君出塞，故而填词。眼下，却正契合了莲儿的情形，果是世事弄人啊。公子，可否再为莲儿填词一首？”莲儿更加伤感，提出了这个要求。
李凌霄点了点头，略作沉吟，轻轻吟道：“ 辚辚车马出边塞，心事阴山外。铁骑长使远离乡，此刻别情珠泪浸红妆。
雄关漫道雪飞乱，雁去归声断。苍岩古柏玉成堆，融尽皑皑时候待春回。”
莲儿的眼泪瞬时流了下来，一滴滴落在了喜服上。她双目凝视着李凌霄，伤情说道：“谢谢公子的这首《虞美人》。‘融尽皑皑时候待春回’，还有我的春天吗？”
“对不起！”李凌霄知道，这首《虞美人》又触碰到了莲儿的痛处。但，这是他现在的真实感受。
“莫说对不起，你不过说了眼下的实情而已。”莲儿伸出食指与中指，想要掩住李凌霄的口，不想让他说对不起。但是，手在半途还是停了下来，没有掩上李凌霄的口。
然后，她从手腕上摘下一个翡翠玉镯，递到李凌霄面前，幽幽说道：“李公子，人生有相遇，最多是别情。既然老天让你我有缘遇到，便留个念相吧。这个镯子是家传的，送与你，万望记得曾有过莲儿这个故人。”一滴眼泪正落在玉镯上面。
李凌霄郑重地双手接过玉镯，心下有了想抱一抱莲儿的冲动。但是，他克制住了。
他将玉镯郑重纳入怀中，然后，从腰间拿出自己的横笛，双手递与莲儿：“莲儿姑娘，这根横笛便送与你吧。”
莲儿双手接过，抚摸着，就似感受着横笛上仍余留的李凌霄的体温。然后，她抬头望着李凌霄，郑重说道：“李公子，今生一世，莲儿定会让它伴我左右，永不离身。若有缘，莲儿定会在古方棋苑，让公子用此笛为莲儿吹奏。”说到此处，她的面色一派黯然，了无生气，无力地垂了头。
看着莲儿的神情，李凌霄伤心欲绝，嘴里重复着“古方棋苑”。
忽然，莲儿猛地抬起头，面带坚毅地说：“李公子，彭将军，你们快走吧，这里不是安全所在。若被他们发现，怕是不易离开。”
“我——，你——”李凌霄一时语塞，颇为犹豫。他真得不想走啊。他真得想把莲儿带走啊。
“男儿做事，需当机立断，不可婆婆妈妈。”莲儿微笑着说，只不过这笑容涩涩的。
“李公子，莲儿姑娘说得对，此处不可久留。既然莲儿姑娘有苦衷，身不由己，去意已决，我们不宜再待下去。对了，既然莲儿姑娘不想走，我们便把其他可怜的女人救出去吧，离开这兵营。他们被那些契丹禽兽糟蹋着，惨不忍睹。”估计彭峰也看到了那些女人被契丹人凌辱的场景。
“彭将军，没用的。这些女人都是耶律德光专门向石敬瑭索要的，就是专门供这些禽兽糟蹋的。既然已经被他们糟蹋，就让她们随我出关吧。如果逃回去，石敬瑭必会派人杀了她们，甚至还会连累她们的家人。据我所知，她们的家人都已经在官家翔实登记。还有，如果她们跑了，逃了，耶律德光一气之下，还会再向石敬瑭索要其他汉家女子，甚至变本加厉，索要的会更多。到那时，定会有更多汉家女子遭殃，受罪。你们是救不完的。左右没个好，她们已经被糟蹋，便随我去吧。”莲儿说着，尤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凌霄听完莲儿这一席话，初听不中听，但细里一寻思，她的话不无道理。这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李凌霄与阿克、彭峰冒雪悄悄离开了雁门关兵营，没有惊动一兵一卒。
“远与君别者，乃至雁门关。黄云蔽千里，游子何时还。”站在兵营不远处，望着扯天扯地的夜云，还有巍峨耸立的雁门关，李凌霄忽然想到了南北朝时江淹的诗句，脱口幽幽吟咏出来。
他仍未从莲儿即将远行的悲情中解脱出来。
阿克与彭峰都是暗自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劝说。
“彭将军，我们就此别过，你自行回去吧。明日一早，我与阿克想再送莲儿姑娘一程。”沉默良久，李凌霄想到了一直陪在身边的彭峰。
“李公子，请不要再喊我将军，反出柳林那一刻开始，已不在是石敬瑭狗贼的将军。如不嫌弃彭某，可直呼名字即可。现在，我已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不如就陪在公子左右，明日一同再送莲儿姑娘一程。我自小生在雁门关，对这里的地形还算熟识。”
看着眼前这个性情汉子，李凌霄心下一喜。这漫天飞雪，更是大雪封山，若寻一个适宜目送莲儿的地方，实属不易。若有彭峰这个向导，要容易得多。他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有劳彭大哥了。在下正想寻一地方，便宜目送莲儿姑娘北行。”
“那就请公子随我来吧。”彭峰也不多言，转身便向风雪中行去。
雁门关就是秦长城的一个重要关隘，与长城连为一体。而彭峰将李凌霄与阿克带到的位置，便是雁门关北侧较远的长城一个垛口处。
长城建在山脊之上，极难攀爬，更何况还是冰天雪地。而彭峰寻的这个垛口，攀爬起来要容易很多。即便如此，他们跋山涉雪，也是待到黎明时分才爬了上去。
李凌霄站在巍峨的长城之上，心胸豁然打开。目之所及，一眼万里；绵延横亘，蜿蜒起伏；气势磅礴，威武雄壮。他不由荡胸生感慨：秦始皇嬴政何其雄才大略！何其高瞻远瞩！只有广阔的政治胸襟和长远的战略眼光，才能将诸国烽火台连成一体，建成这巍巍万里长城。虽劳民伤财，遭万人唾骂，却矢志不渝，吾往矣。
此刻，他似乎看到匈奴、突厥、契丹等外夷的千军万马，汹汹向长城袭来。而到得长城脚下，不得不抛下万千尸骸，狼狈逃窜，饮恨北回。待他们仓皇南顾，何其不甘！何其畏惧！
“长城，曾经我华夏的脊梁，我中原的屏障。现而今，却门户洞开，任虎狼长驱直入，践踏我中州大地。”李凌霄愤然低吼，拳头狠狠砸在城墙上，雪花四溅，齑粉横飞。
这一拳，这一句，彭峰瞧在眼中，听在耳中，令他血脉偾张，双拳紧握，骨节间发出嘎嘣之声。他心里默念：“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啊！”
他们站在长城垛口之处，放眼可以看到雁门关下的兵营。若莲儿的车驾启动，可尽收眼底。
大雪纷飞中，天光渐渐明亮了起来。随着天光渐亮，兵营里开始热闹起来。有马嘶声，有人叫声，几缕炊烟也升腾起来，在风雪中摇来摆去。忽然，兵营骚乱起来。远远望去，各个营帐与营房的军士都急匆匆蹿出来，在风雪中列队，显得异常紧张。李凌霄猜想，或许是那个耶律伏蟒的死惊动了众人。
时下，契丹人就是爷，就是祖宗，晋军是不敢招惹的。一个契丹皇族被刺杀在兵营，估计守军将领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李凌霄心说：“也好。既然你们为虎作伥，与狼为伍。今日阖该受此报应。唉——，只是连累了那个姑娘。”他能想象得到，那个差点被耶律伏蟒糟蹋的姑娘，肯定会遭殃，不由心里一阵愧疚。
混乱过后不久，在数百契丹铁骑的簇拥之下，只见三辆车驾驶出了兵营。后面还跟随了几百晋军，一直护送着车驾出了雁门关。
当看到车驾行出雁门关，踏上了契丹的土地，李凌霄眼神迷离了，眼睛里有了泪雾。他在心里默念着：“莲儿，我在送你，一路走好！”他顺手想从腰间抽出横笛，吹奏那一曲《折杨柳》。但是，他抽了一个空。这才想起，那根横笛昨晚已经送与莲儿。
透过雪幕，只能眼望着莲儿的车驾愈行愈远，愈发模糊。
忽然，车驾好像停顿了下来。李凌霄的心猛地刺痛一下。他好像看到了，莲儿的车驾掀开了车帘，消瘦脸庞的莲儿泪水涟涟，正回首望着雁门关，望着长城，望着她即将远离的家乡、故国。
他不忍再看，闭上眼睛，气运丹田，长声吟咏出江淹的那四句诗：“远与君别者，乃至雁门关。黄云蔽千里，游子何时还。”声音苍凉哀婉，夹杂在风雪中传出很远很远。
忽然，关外一片大声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