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群的脚步声消失在雨幕中,棚屋内凝滞的空气仿佛过了许久才开始重新流动。
那场短暂而尖锐的言语交锋,像一场没有硝烟的心理战,在三人心中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与虎谋皮,前途未卜,但眼下,这似乎是唯一能借助的力量,也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双刃剑。
韩笑的伤势不容乐观。左臂的感染在恶劣的环境下持续恶化,溃烂范围扩大,
伴随的高烧让他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状态,偶尔清醒时也极为虚弱。
冷秋月几乎不眠不休地照料着他,用尽一切能找到的简陋方法为他降温、清理伤口,
但缺乏有效的药物,情况仍在一点点变坏。焦虑如同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
林一是相对能够自由行动的人。他必须外出寻找食物、药品,
并设法与陈默群方面进行有限度的联系——
按照约定,他们需要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以换取暂时的安全和可能的情报支持。这无异于刀尖跳舞。
几天后,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林一带回了一点黑市上高价换来的磺胺粉和少许干净纱布,
以及一个用油纸包裹、悄悄塞到他手中的小纸条。
是陈默群传来的信息,内容极其简短,只有时间、地点和一个代号:
“明晚十时,十六铺,鱼市口,老刀。”
这是一个接头点。陈默群要确认他们的“价值”。
当晚,林一独自前往。鱼市口在夜晚空旷而潮湿,弥漫着鱼腥和江水的气息。
一个戴着破斗笠、看似寻常渔夫的中年男子(老刀)与他擦肩而过,低声快速说了一句话:
“三号码头,顺利报关行,有‘货’进出,动静不小。自己看。” 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信息来了。目标直指“老鬼”临终提到的关键地点。这是一个测试,也是一个机会。
返回棚屋,林一将情况告知了勉强保持清醒的韩笑和忧心忡忡的冷秋月。
“必须去。”韩笑的声音嘶哑微弱,但眼神异常坚定,
“陈默群在等我们的投名状。‘顺利报关行’是‘老鬼’咬出来的点,必须确认。
我的伤……拖累你们了。”他试图撑起身体,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别动。”林一按住他,语气冷静,“我和冷小姐去。你需要休息。”
“不行,太危险了!”冷秋月立刻反对,“你一个人去,万一……”
“两个人目标更大。我只是侦察,不是行动。”
林一打断她,拿出那张皱巴巴的上海地图,铺在草席上,
“三号码头靠近日占区边缘,巡逻频繁。
‘顺利报关行’的仓库位置……应该在这里,靠近码头前沿,便于装卸。
我们不需要靠太近,需要的是一个能观察清楚,又便于隐蔽和撤离的点。”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码头对面隔江相望的一片区域,那里有一些废弃的仓库和堆场。
“这里,浦东一侧,虽然也被波及,但相对僻静。
有望远镜的话,可以看清对面码头的大部分区域。关键是找到船,晚上过江风险极大。”
“船我来想办法。”冷秋月突然开口,看到林一疑惑的目光,她低声道,
“我以前做战地记者时,认识一个老船工,就住在浦东那边,
人很可靠,他的小舢板有时会偷偷运人过江……或许可以试试。”
这无疑增加了巨大的风险,但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第二天,冷秋月冒险外出联系。傍晚时分,她带回消息,联系上了那位老船工,
对方看在旧情和重金份上,愿意冒险在午夜时分,送他们过江,并在对岸等待两小时。
行动定在次日午夜。林一仔细检查了那架从废墟中抢出的、
有些磨损但还能用的望远镜,以及那台珍贵的微型相机。
冷秋月准备了深色的衣物和一些伪装用的煤灰。
韩笑将自己那支柯尔特手枪强硬地塞给林一:
“带上,防身。”
夜色深沉,黄浦江上弥漫着薄雾,对岸日占区的探照灯光柱像惨白的鬼手,在夜空中来回扫动。
远处闸北方向的炮火声比白天稀疏了些,但依旧如同背景噪音,提醒着这座城市的伤痛。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棚户区,来到约定的江边僻静处。
一位沉默寡言的老船工和他的小舢板已经等在那里。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迅速上船。舢板在老船工熟练的操作下,
像一片叶子,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的江面。
江水呜咽,冷风刺骨。探照灯的光柱不时掠过水面,每一次都让人心跳骤停。
林一和冷秋月伏低身体,紧紧贴着潮湿的船板,
能听到彼此紧张的心跳声。这段不长的航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舢板轻轻撞上了浦东一侧荒废的码头。
老船工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快去快回,便将船缆系在一根朽木上,自己缩进船舱阴影里。
林一和冷秋月迅速上岸,按照地图和冷秋月依稀的记忆,
找到了一栋可以俯瞰对面三号码头的废弃二层仓库。
仓库破败不堪,楼梯吱呀作响。他们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
找到一个朝向黄浦江、窗户破损但视野开阔的房间隐蔽下来。
林一拿出望远镜,调整焦距,向对岸望去。
三号码头区域灯火通明,与周围大片黑暗的城区形成鲜明对比。
日军巡逻队的身影在码头上来回走动,巡逻艇在附近江面游弋。
而在码头的一片特定区域,正是“顺利报关行”的仓库所在地,此刻更是异常忙碌。
仓库大门敞开,里面灯光雪亮,可以看到堆放着不少木箱。
几辆卡车停在仓库门口,一些工人正在装卸货物。
但引起林一注意的,是仓库旁边的几个人影。
除了穿着报关行工装的人外,还有几个穿着日式浴衣或西服、腰间佩着短刀、神态倨傲的日本浪人,
以及几个穿着中式短褂、但举止干练、眼神警惕的华人男子。
那些华人男子的气质,与普通工人截然不同,带着一股江湖气和隐隐的戾气。
“有日本人,还有……不像善类。”林一低声对冷秋月说,将望远镜递给她。
冷秋月接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片刻,脸色凝重:
“那些华人……有点像青帮的人,或者……就是青瓷会的外围。”
青帮与青瓷会关系千丝万缕,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就在这时,一辆封闭的卡车驶到仓库门口停下。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报关行经理模样的人,快步走到那几个日本浪人和疑似青瓷会成员面前,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
随后,仓库里的工人开始将一些大小不一的木箱搬运上这辆卡车。
林一重新拿回望远镜,紧紧盯着那些被搬运的木箱。
箱子是普通的货运木箱,但上面似乎用模板刷着一些字母和数字。
光线不足,距离又远,看不太清。
他屏住呼吸,极力调整焦距,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一个工人搬动一个较小的木箱时,角度恰好让箱体侧面的标志暴露在仓库门口的灯光下。
林一的瞳孔猛地收缩!那个标志——虽然模糊,但他绝不会认错!
是英文缩写 “ScR-284”!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看不清,但那个型号缩写已经足够!
美制ScR-284军用短波电台!陈默群所说的失踪军火!竟然就在这里,
在日本人和平码头的眼皮子底下,通过这家“顺利”报关行进行转运!
“是电台!ScR-284!”林一的声音压抑着激动和愤怒。
几乎同时,江面上一艘日军巡逻艇的探照灯光柱扫过码头,
恰好掠过那辆正在装货的卡车和仓库门口交谈的几人。
光柱下,日本浪人嚣张的神情、报关行经理谄媚的嘴脸、
以及那几个华人男子警惕而阴沉的目光,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背景是灯火通明的仓库和更远处江面上日军舰艇的庞大黑影!
“快!拍照!”林一低喝。
冷秋月早已准备好微型相机,她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利用仓库灯光和探照灯光叠加的瞬间,迅速而稳定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咔嚓!连续拍了好几张!光线不足,需要长时间曝光,极易模糊,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们的动作似乎引起了对面的一点警觉。
一个疑似青瓷会的成员突然抬头,疑惑地望向浦东这边黑暗的仓库。
林一和冷秋月立刻伏低身体,心脏狂跳。
过了一会儿,对面似乎没有进一步动作,装货继续。但两人不敢再久留。证据已经到手!
他们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与焦急等待的老船工会合,再次冒险渡过黄浦江,返回浦东。
整个过程如同在刀锋上行走,直到踏上相对安全的岸边,两人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回到难民棚屋时,天已蒙蒙亮。韩笑竟然醒着,显然一直在焦急等待。
看到两人安全归来,他才松了口气,虚弱地问:“怎么样?”
林一简要说明了情况,然后和冷秋月一起,在棚屋最暗的角落,
用一块黑布蒙住头,借助手电筒的微光,查看相机底片,
微型相机使用特殊胶卷,需特殊方法观看或冲洗。
虽然影像微小且模糊,但可以辨认出码头场景、仓库、
人物轮廓,以及最关键的那辆卡车和部分木箱。
经过林一用放大镜仔细辨认,其中一个木箱上的“ScR-2…”字样依稀可辨,
结合现场情况,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失踪的电台。
“铁证……”韩笑看着那模糊的影像,眼中燃起一丝火光,但随即被伤口的剧痛打断,闷哼一声。
有了这些照片和亲眼所见的证词,他们就有了向陈默群交代的“投名状”,
也进一步确认了青瓷会与日军勾结、转运战略物资的罪行。
三号码头和顺利报关行,就是确凿的罪证现场。
然而,成功的侦察带来的并非轻松,而是更深的忧虑。
敌人势力庞大,行动嚣张,几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非法交易。
他们拍到了证据,但也更深地卷入了这场危险的漩涡。
接下来,该如何利用这些证据?陈默群会作何反应?青瓷会发现被监视了吗?
窗外,天色渐亮,雨已停歇,但阴霾依旧。
新的线索带来了方向,也带来了更巨大的风险。
他们像黑暗中持火的夜行者,看到了目标,却也暴露了自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