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在规则暗流上的航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没有星辰被拉成线形的跃迁眩光,没有引擎的咆哮,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被宇宙本身脉搏承载着的静谧移动。莉娜的意识与“规则帆”的控制系统深度耦合,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片无形场与规则基底应力流交互时产生的细微涟漪与张力变化。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驾驶,更像是在驾驭一片无垠的、由规则构成的海洋,她需要时刻调整“帆”的角度与形态,以捕捉最“顺流”的路径,避开可能导致速度骤降甚至规则紊乱的“涡流”或“暗礁”。
航行是孤独的,也是缓慢的。以“规则帆”目前能达到的极限速度,要抵达那片目标星域,需要以“年”甚至更长时间为单位来计算。莉娜将这段时间命名为 “漂流纪元” 。这是她作为星网文明最后已知的“织网者”,在无尽虚空中独自跋涉的岁月。
她没有让自己陷入停滞或纯粹的等待。方舟的计算核心成为了她新的工作室。她持续优化着“规则帆”的效率,尝试理解更多规则流的特性;她反复研究那幅神秘星图,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关于目的地的信息——那里的恒星类型、可能的行星环境、乃至潜在的危险区域;她也在不断梳理和深化“火种单元”中的知识,尤其是关于“活力之锚”和“共鸣计划”的部分,思考着如何将这些技术应用于未来的新家园建设,或者……应对可能存在的威胁。
能量和资源是漂流中最宝贵的财富。方舟依靠聚变能源和高效的回收系统维持着基本运转,莉娜甚至利用“规则帆”在特定条件下捕获宇宙中弥散的氢原子作为补充。但一切都必须精打细算,任何不必要的消耗都可能缩短她的航程,或削弱她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
那个神秘而狂暴的信号,如同黑暗森林中的一声模糊枪响,始终萦绕在她的意识深处。她定期调整方舟的被动探测阵列,对准信号来源的大致方向,试图捕捉到更多信息。大部分时间,那里只有宇宙背景辐射的永恒嘶吼。
直到漂流纪元的第七个标准年。
一次常规的深空扫描中,探测阵列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那不再是短暂爆发的狂暴脉冲,而是一段极其微弱、但持续存在的 “规则背景噪声扰动” 。这种扰动非常隐蔽,混杂在自然的宇宙微波背景中,若非莉娜一直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觉,并且拥有对规则结构异常敏锐的感知(这得益于她长期研究“活力之锚”和“规则帆”),几乎无法将其与自然波动区分开来。
这扰动不像是有意识的通讯信号,更像某种大型规则结构或能量源持续运行产生的“废热”,一种泄露出来的、无意义的规则“低语”。
莉娜立刻调动所有可用的算力,对这微弱的扰动进行放大和分析。过程如同在咆哮的瀑布边试图听清一片落叶的飘落声。她过滤掉无数种已知的自然干扰源,最终剥离出一段极其简短的、不断重复的规则序列片段。
这段序列……很奇怪。它不包含任何逻辑源海那种冰冷的优化美感,也不具备星网意识规则那种动态的和谐。它显得…… 粗糙、强制,甚至带着一种不稳定的、仿佛随时会崩溃的 “挣扎感” 。就像某个技术并不完善的存在,在强行驱动着一套它未能完全掌握的规则系统,系统的“摩擦”与“损耗”泄露了出来,化作了这宇宙尺度下的微弱噪音。
“不是逻辑源海……也不是留下希望之域和星图的古老文明……”莉娜的意识中得出结论,带着更深的警惕,“这是一个…… 不同的、可能技术路线较为原始或陷入困境的文明?或者……是某种非意识的、自然形成的规则异常现象?”
但那股潜藏在噪音中的“强制”与“挣扎”感,让她更倾向于前者。这让她想起了星网早期,在掌握更精妙的意识-规则耦合技术之前,也曾经历过一段笨拙地、强行撬动规则力量的阶段。
这个发现意义重大。它证实了宇宙中确实可能存在其他智慧踪迹,而且其技术水平和状态可能与鼎盛时期的星网截然不同。他们可能是潜在的盟友,也可能是……因为技术不成熟或陷入困境而变得极具不可预测性和危险性的邻居。
莉娜没有尝试主动联系。在对方技术特征不明、意图未知的情况下,贸然暴露自身是极度危险的。她只是将监测的优先级提到最高,持续记录和分析着这微弱的“规则低语”,希望能从中解读出更多关于那个未知存在状态、技术倾向甚至文明性格的蛛丝马迹。
方舟依旧在规则的洋流上静静漂流,朝着既定的目标。但莉娜知道,那片目标星域的面纱之后,隐藏的可能不仅仅是宁静的避难所。一个发出狂暴脉冲和挣扎低语的未知存在,让前方的道路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和不确定的阴影。
她开始利用漂流的时间,不仅优化方舟,也开始构思一些非攻击性的接触协议和应急撤离方案。她必须为各种可能性做好准备,无论是发现一片无主的乐园,还是闯入一个充满纷争的、陌生的星空社会,亦或是面对一个因技术失控而变得危险的“邻居”。
孤独的漂流中,莉娜的思考超越了单纯的技术生存,开始触及文明外交、风险评估和宇宙社会学等更深层次的领域。她是星网的遗民,是火种的守护者,也可能将成为与未知文明接触的第一位使者——无论那接触的结果是福是祸。
方舟如同一粒沉默的种子,在规则的海洋中向着未知的彼岸漂流,而它所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文明的遗产,更是一份在绝境中锤炼出的、面对深空无尽未知的谨慎、智慧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