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谈‘交易’之前，我希望我们双方可以更坦诚一些……”林恩停顿了一下。
“南方‘金雀花’河谷的一对兄妹竟然能知道教廷内有‘净垢之刃’这个组织和‘圣烬’这种毒药？”
冰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屋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卡尔和莉娜对视一眼，似乎无声地交流了什么。莉娜轻轻点了点头，卡尔深吸一口气，那口一直憋着的、伪装病弱的浊气仿佛终于彻底吐出，他的背脊挺得更直了些，眼神中的书卷气被一种深藏的疲惫与锐利所取代。
“您说得对，辉耀领主。”卡尔的声音平稳了许多，带着一种与他年轻面容不甚相符的沧桑感，“我们的故事，确实不止于南方战乱流民那么简单。既然决定寻求您的庇护并为您效力，坦诚是必要的。只是……这段往事并非令人愉快，也牵扯到一些……可能为您带来麻烦的隐秘。”
林恩的声音透过骨管传来，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凛鸦领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而我，恰好不怕麻烦，只怕未知的麻烦。说吧，我在听。”
卡尔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冰屋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南方，那片早已沦为人间地狱的故土。
“我们并非来自普通的河谷镇。”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们的姓氏是……月桂。我们的家族，曾经世代居住在南境与中央王庭交界处的‘暮星城’，并非显赫的军事贵族，而是……侍奉知识与管理文书的小贵族，更准确地说，是‘档案守护者’。”
“月桂……”林恩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姓氏，帝国图书馆的浩瀚藏书似乎有过模糊的记载，一个并不起眼却历史悠久的文官家族。
莉娜接口道，她的声音比哥哥更清亮一些，却同样带着沉重的底色：“暮星城是帝国南部重要的交通枢纽和文献储存地。我们家族负责管理城中最大的档案馆，里面不仅存放着各地的地契、律法副本、贵族谱系，还有一些……更古老的，关于南境历史、地理、甚至早期魔法研究的零散记载。家族的传统是中立，只服务于知识本身，不参与任何派系争斗。也因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尽管政权更迭，月桂家族总能得以存续。”
卡尔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然而，这种中立，在教廷的审判庭看来，本身就是一种原罪。知识若不服务于‘唯一真神’，便是异端。尤其是那些涉及古老历史、非教廷正统记载的卷宗，更是他们眼中的毒瘤。”
他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大约三年前，审判庭的一位高阶裁决官——沃尔顿，带着他的手下来到暮星城。他以‘清查亵渎文书、净化知识源头’为名，要求进入档案馆核心区域，带走所有‘可能误导信徒’的古老卷宗！我们的父亲，当时的家主，坚决拒绝了。他坚持家族古老的誓言，知识可以查阅，但不能被肆意破坏或篡改带走！”
“那是一场灾难。”莉娜的声音带着哽咽，“沃尔顿直接给我们家族扣上了‘包庇异端、密谋反抗神权’的罪名。他们冲击档案馆，父亲带着家族护卫和一些忠诚的学者拼死抵抗……但那是徒劳的。审判骑士……他们根本不是来讲道理的。”
卡尔闭上眼，痛苦地回忆着：“档案馆燃起了大火，很多孤本被付之一炬。父亲战死……母亲为了掩护我们……家族其他人，或被就地处决，或被押往所谓的‘忏悔营’，生死不明……我和莉娜，在几位老家臣的拼死保护下，从一条密道逃出了即将陷落的暮星城。”
莉娜擦了一下眼角，继续道：“我们一路隐姓埋名，向东逃亡。保护我们的家臣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们听说北方相对混乱，教廷的控制力稍弱，或许有一线生机。我们混入逃难的人群，穿过烽火连天的平原，躲过溃兵和土匪，像老鼠一样活在阴影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指，“为了活下去，我们什么都干过。我帮沿途的村落草药师打过下手，辨认药材，处理伤口，也……也见识过一些被用来害人的毒物。哥哥则靠着识文断字和计算，偶尔帮商队临时记账，换取一点口粮。”
卡尔接过话头，眼神变得锐利：“正是在这漫长的逃亡中，我们才真正看清了教廷的许多手段。他们不仅用火焰和刀剑，更用阴谋、毒药和渗透。我们遇到过被他们收买的内奸，见识过他们用来清除异己的、伪装成瘟疫的毒药……就像锈锚湾的那种。‘圣烬’这个名字，我们是从一个临死的审判庭外围线人口中听到的，他吹嘘时提到了这个代号和一些特征……我们一直记着。那个格里斯，他身上的某些细节，他看人时那种冰冷的、审视‘物品’般的眼神，和我们见过的审判庭刽子手一模一样！”
“至于‘净垢之刃’这个组织……”说到这个名称，卡尔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愤恨，“在逃亡途中，家臣们曾经暗中设伏抓到过一个组织成员，这是从他口中得到的情报。他们听命于马尔萨斯，将类似我们月桂家族这种不盲从教廷命令的家族视为神恩下的污垢，我大概知道你们辉耀家族覆灭的经过，我猜测你们家族应该也遭受过他们的追杀……”
“所以，你们怀疑锈锚湾的瘟疫是人为，并且主动接近调查，甚至不惜闯入陷阱，就是为了确认我的立场和能力，并寻求一个复仇和安身的机会？”林恩总结道。
“是的，领主阁下。”卡尔坦然承认，“我们渴望复仇，但我们更渴望活下去，并且有意义地活下去。我们看到您在与教廷对抗，看到您在建设这片土地，收容像我们一样的流亡者。这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我们拥有的知识和能力或许微薄，但希望能对您有所帮助。而我们对于教廷某些阴暗手段的了解，或许正是您目前所需的。”
莉娜补充道，语气恳切：“我们知道，空口无凭。那个格里斯，以及他可能透露的信息，可以作为我们诚意的第一份证明。之后，我会将我所能辨认出的、关于‘圣烬’和其他可能存在的教廷毒药的特性、症状、以及我所能想到的简陋鉴别和缓解方法，全部记录下来交给您。哥哥也可以立刻开始帮你梳理领地的文书，建立更规范的档案制度——一个领地要想发展，清晰有序的记录是必不可少的。”
冰屋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和林恩在隔壁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卡尔和莉娜的故事逻辑严密，细节丰富，情感真实，尤其是那种家破人亡的悲痛和对教廷的深刻认知，绝非能够轻易伪装。他们展现出的价值也恰恰是目前的凛鸦领所需要的——一个熟悉文书律法的管理者和一个精通草药甚至毒理学的医师，尤其是后者，对于防范教廷的阴招至关重要。
风险当然存在。收留他们，意味着正式与审判庭结下更深的新仇（虽然本来也是死敌），也可能引来沃尔顿的注意。但收益同样巨大。
良久，林恩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
“月桂家族的卡尔，莉娜。”他这次用了他们的姓氏，代表着一种正式的承认，“你们的过去，我已知晓。你们的仇恨，我理解。凛鸦领不惧教廷，这里聚集的，大多是与神权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多你们一个不多。”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务实：“我接受你们的效忠和提议。卡尔，从明天起，你去协助老管家亚伯，负责整理、规范领地所有的物资记录、人员名册、以及未来与翡翠群岛和其他可能对象的贸易文书。我要看到清晰、准确、可追溯的账目和档案。”
“莉娜，你暂时负责协助管理医疗事宜，重点研究那种‘圣烬’之毒以及其它可能存在的类似威胁。我会让苔丝配合你，她有一些……特殊的能力，或许对你的研究有帮助。领地里收集到的所有药材和相关书籍（虽然很少）都向你开放。”
“至于复仇，”林恩的声音冷了下来，“记住，那不是你们个人的事情。摧毁教廷，是凛鸦领最终的目标之一。当我们的力量足够强大时，沃尔顿，自然会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但在那之前，活着，并变得更有价值，才是你们最重要的任务。明白吗？”
卡尔和莉娜闻言，身体明显放松下来，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激动。他们齐齐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单膝跪下（尽管有些别扭），抚胸行礼：
“以月桂之名起誓，我们将效忠于您，林恩·辉耀领主，效忠于凛鸦领。您的意志所向，即吾等剑锋所指！”——虽然他们并没有剑，但这似乎是南方某种古老的效忠誓言。
“起来吧。”林恩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哈克会给你们安排新的住处，靠近村中心，方便行事。暂时不要对外透露你们的姓氏和具体来历，只需表明是我新任命的事务官和医师学徒即可。”
“是，领主大人！”兄妹俩齐声应道。
处理完兄妹的事情，林恩的注意力回到了格里斯身上。这个审判庭的“净垢之刃”成员已经彻底崩溃，吐露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包括几个可能混入流民、但连他也不敢完全确定的暗线特征，以及一种紧急情况下与上级联系的隐秘方式。
“哈克，”林恩通过骨管吩咐道，“把他知道的所有东西，榨干。然后……处理掉。干净点，把尸体沉入冰湖最深处的裂隙，喂给那些冰髓蠕虫。”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这种毫无人性、以制造瘟疫为任务的刽子手，他不会有丝毫怜悯。
“明白！”哈克在隔壁干脆利落地应道，随即传来拖拽重物的声音和格里斯绝望的呜咽声。
冰屋内，卡尔和莉娜听到这个结局，身体都微微颤了一下，但眼神中却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大仇得报般的冰冷快意。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净垢之刃”手上有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安排完这一切，林恩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和虚弱感袭来。右臂的疼痛再次变得鲜明。与这对意外出现的南方遗孤的交谈，虽然带来了潜在的利益，也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苔丝，”他低声对一直守在一旁的少女说道，“扶我回冰窖核心。我需要尽快恢复。”
他又最后对隔壁吩咐了一句：“亚伯，流民的安置和筛查继续，按照格里斯提供的特征，重点留意那几个人，但不要声张，暗中观察。”
“是，大人。”亚伯的声音传来。
苔丝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林恩，推开监听室隐蔽的小门，沿着冰冷的通道，缓缓走向冰窖深处那跳动着幽蓝光芒的核心。
一场无声的猎杀暂时告一段落，揪出了一条毒蛇，却也意外地收获了两株可能带刺的……月桂。
凛鸦领的力量，正在以一种复杂而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增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