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娄香君从未觉得晋安城的除夕夜会这般寒冷。
马车内放置了不少暖炉，然而寒气依旧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无孔不入。
“小姐，今儿除夕，我们私自出门，老爷夫人若是发现你不在，一定会十分担心的。”侍女问得小心翼翼，昨日也不知为何，一向温和的小姐竟与老爷大吵了一架，此后便郁郁寡欢茶饭不思起来。
娄香君双眼怔怔地瞧着手中样式小巧而别致的手炉，根本未将侍女的话听进耳中。
她此刻的脑子里，只有昨日父亲同她的那些对话。
“娄氏一族辉煌了百年有余，世代皆以学问为生，从未沾染朝堂纷争，蒙阴了多少文人雅士。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朝廷权柄更迭，我娄家再无可能独善其身。”
“父亲，您也决意要救三殿下？”
“陛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位众望所归的朝盛帝了，权力蒙蔽了他的眼，让他变得胆怯而多疑，在他所有的子嗣中，唯有三殿下赵冥有治世之才，倘若他因莫须有的谣言蒙难，那大昌何谈未来？”
娄香君的指尖微微颤动，她轻拢颊边碎发，心中的不安愈加浓重，“那您想让女儿如何做？”
“那童谣原是赞扬殿下的溢美之词，却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如今竟成了刺向殿下的利刃，引得陛下震怒却又不敢明着发作，眼见着便要赐下封地将他逐出晋安。”
烛火在娄苍略显疲惫的眼底跳动，映出深不见底的忧虑，他缓缓握住女儿的手，力道沉重而坚定，“你若能与三殿下成婚，受娄氏一族庇护的天下文士便能毫无顾虑地鼎力支持三殿下，口诛笔伐之力足以扭转朝局风向。此事若成，非但可保殿下平安，更可维系天下清流之望。事关乎大昌气运，亦是娄家在乱世中存续的唯一出路，你可愿为之一搏？”
见她垂眸不语，娄苍继续说道：“君儿，为父知你爱慕甚安多时，可你要知道，一旦赵临式微，陛下身边就只剩下赵荣了，倘若最后上位者是他，你以为陆宣还能活着走出晋安城半步？”
娄香君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浑身颤抖，是啊，她早就知道陆宣选的是一条绝不能回头的路。
“小姐，小姐。”侍女唤了几声，又轻轻摇着她的胳膊，“我们到了。”
娄香君猛然回过神，车轱辘的声音戛然而止，方才市集的喧嚣早已不复存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精致的小宅，门匾上刻着“如意乡”三个字。
娄香君微微蹙起秀眉，心中自是疑惑他放着好好的状元府邸不住，却偏偏要住在这简陋之地，想必此处于他而言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她点头示意侍女轻轻叩响了院门。
门是莫限开的，可他面上并无惊讶，“娄小姐，里边请。”
娄香君闻言微怔，旋即挤出一丝笑意，却只觉狐裘披风下的手愈发冰冷。
她抬步跨入院中，小小的庭院里并不十分亮堂，一棵高大却光秃秃的柿子树极为显眼，寒枝间悬着几盏残灯，在风中摇曳如萤火。
脚踩上松软的积雪，发出一声又一声低沉的咯吱声，莫限很快将她引至堂前。
房门大开，扑面而来的凉气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激灵，屋内竟比外面还要冷上许多。
陆宣身着单薄外衣立在窗前，双眼怔怔地望着窗台上一盆毫无观赏性的千头菊。这个时候繁花早已开尽，可那一捧枝叶却蓊蓊郁郁地漫出盆沿，绿得深沉而执拗，是一抹被人细心呵护浇灌而出的绿意。
娄香君默不作声地看着，莫限同她的侍女已将她身后的门轻轻拉上，屋子里格外寂静。
她分明瞧见陆宣将一枚形似发簪的物件塞进了怀中，这才半转过身来问道：“冷了吧。”
话音未落，两个炭盆里皆燃起了火。
火光跃动，娄香君花了眼，视线逐渐朦胧，“你知道我要来，那你定然也知晓我要问什么了。”
陆宣垂眸，并未开口。
“昨日清晨，谢相秘密来府上寻了我父亲，这其中可有你的主意？”
陆宣缓缓抬起眼，“没有。”
“那你也未曾有过阻拦之意，不是吗？”
“这只是最简单的办法。”
娄香君几乎要冷笑出声，“我在你眼里，也只是一枚解决障碍的最简单的棋子吗？”
她细细地将房中的陈设看遍，“这是女子的住所？”语气虽是询问，眼神却分外坚定，“可是阿月？”
陆宣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他的喉结动了动，欲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她打断。
“你骗我，从头到尾都在骗我。”眼泪夺眶而出，她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可笑，真是可笑，枉我自以为与其他女子不同，到头来不过是一个笑话。可为何你连骗都不屑于骗我了，你就差这点时辰了吗？”
屋外的风骤急，吹得残灯忽明忽暗，那盆千头菊在火光映照下投出摇曳的影，她看不清陆宣的神色，却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如同利刃活活剜着她的心。
“对不起，陆某此生骗过的，利用的人无数，但伤你至此，绝非我的本意，我不求能得到谅解，错了便是错了，你恨我，理所应当。”
娄香君忽而笑了，“你一个‘错’字便想轻描淡写地抹去一切？我的真心，我的付出就能不做数了吗？你告诉我，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你却不肯再费半分心思欺骗我？只要你说一句我想听的话，我就可以心甘情愿地继续骗自己，可你连这点慈悲都不肯给！”
“你的婚事应当由你自己做主，不该成为任何人的筹码。”
“你跟我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不觉得讽刺吗？”她的目光牢牢锁住陆宣的脸，似乎要洞穿他的心，“你如今又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是在上演一出爱而不得思念如狂的戏码？”
娄香君看了一眼千头菊，苦笑着走近，“她是聪明人，看透了你这不可一世的伪君子，就凭你，你有什么资格爱人？”
冷风灌入窗隙，却丝毫不觉寒意，她抬手抚去菊叶上的那滴水珠，水珠坠入炭盆，发出轻微的嘶响，与此同时，还有利箭刺破窗棂的锐响。
“小心！”
陆宣猛然上前将她拽离窗栏，利箭擦着他的脖颈而过，狠狠扎进梁柱，箭镞颤动，余音未绝。
娄香君惊魂未定，抬眼却只见陆宣脖颈处鲜红一片。
“主子！”莫限冲进屋内，侍女亦一脸惊惶地拉着自家小姐，“小姐，你没事，可吓死奴婢了。”
娄香君迅速镇定下来，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她别过脸不去看陆宣的伤口，冷冷道：“是冲我来的，有人不愿我娄家插手此事。”
陆宣捂住伤口，血从指缝间渗出，却仍死死盯着窗外夜色。
“主子，您受伤了。”莫限着急地撕下一侧衣角，正要替他包扎伤口，陆宣却抬手制止，低声道：“你快跟上其他暗卫，我亲自送娄小姐回府。”
莫限不敢违抗命令，只好将布条放入他手中，随后匆匆奔出门去。
见他自行包扎了伤处，娄香君的嘴唇嗫嚅几下，终是没蹦出半句关怀的话语，“别以为冒死救了我，便能将过去对我所做的种种恶行全部抹去，谁知道那刺客是不是你找来做戏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有你在的时候放暗箭。”
她的语气依然尖锐，可眼底的怒意却消减不少。
“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但若你还看中自己的性命，就应当再谨慎一些。”
“我的命我自然看中，我娄香君虽只是一介闺中女子，却也绝非为了男人要死要活之辈，只怪自己瞎了眼，竟看上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陆宣轻笑一声，“是，你的确是一个顶好的姑娘，也是我这个有眼无珠的伪君子不可企及之人，这句话是真心的。”
他倏地抱拳朝娄香君一拜，“我为先前所有的虚情假意道歉，不求谅解，只盼你能好好地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