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七巧第二日,午后起了风。
未时三刻,太医院在御前跪奏甄太妃薨逝。
消息像一阵阴风,瞬间吹遍九城。
盛公公匆匆赶到太常寺,一脚迈进署门,夏热额上汗珠滚到下巴,尖声急报:“贾大人,太妃酉初驾鹤!”
贾故正与王行核祭器册,闻言定了定神,立刻吩咐在门房闲坐的吴大喜,“快回府报信,让府里撤乐、易素!王行,随我进宫!”
说话间,他已撩袍冲出公堂,朝房外候差的属官一挥手,“内府的人一到,便按贵妃仪制设灵堂,白幡、白幔、灯烛,一样不许短!”
吴大喜骑马狂奔回府,老太太一发话,原本贾妃省亲时留下的十二个小戏子就充做了陪主子说话的丫头。
红纱灯撤下,换白绢素衣。
凤姐忙命人收起彩帐,自己亲带丫鬟把上房翡翠瓶、描金盒俱用白绫蒙了。
邢夫人、王夫人等诰命俱除簪珥,净面素服,将家务暂托给凤姐、李纨、探春,便齐聚贾母院前,只待宫中来旨宣命妇们进宫哭灵。
宁府亦同此忙乱。一时两府丝竹尽歇,惟闻风卷白幡,猎猎作响。
黄昏时分,内廷旨下:诰命俱随班哭临。
邢夫人和王夫人扶着贾母,赵氏、刘氏跟在徐夫人身后,又给钱氏报了病。一家人俱换麻衣,坐青幔小轿进皇城。
灵堂设在西苑奉先殿侧,白烛高烧,香烟缭绕。
甄太妃金棺覆以黄缎,宫女内侍跪了一地。
皇太后和皇后素服白袍,只在太上皇上香时跟着一起抹了抹眼,却并未久留。
礼部鸣赞官高唱“举哀”,诰命们便齐声嚎啕。
贾故位列九卿,位置靠前,等皇帝来寄托哀思时,跟着在外头一板一眼行了礼。
礼官每唱跪一次,他先以袖掩面,再发一声长嚎。好在只是太妃丧,不必哭到失声,才算臣子本分。
贾故再偷眼觑龙袍背影,见皇帝不过略湿眼眶,他便知这场“孝心”点到为止,心下顿时更轻松了。
三奠三叩毕,皇帝起驾还宫。
待黄伞远去,贾故才偷舒口气,抬眼望见灵前白幔翻飞,心里自嘲:孙儿的满月酒没办成,倒先赶上一场白事。这下,荣国府内账能省一年的礼钱了。
而荣府后街给族亲们的小院原本喜气洋洋,此刻却笼着一层尴尬。
甄太妃丧事来,荣府里的满月酒就吃不成了,金陵来的族人聚在倒座厅里,面面相觑。
有人扒着窗棂望见京里几房亲眷挤在同一溜灰瓦下,灶烟混着孩童啼哭,便捏着旱烟杆嘟囔:“咱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几间宽敞大院,何必在这儿受挤?我明日便回金陵!”
话音一落,人群里便分出三四人,嚷着“舍不得祖产”,当下收拾包袱,说要跟府里辞别。
等他们要走的那日,贾琏和贾蓉带人送了些东西让他们带回去,免得他们白走一趟。
余下贾汝通带着两个与贾蓉一辈的年轻人,笑嘻嘻凑到贾琏跟前,作揖打躬说,“琏二爷,咱们想谋个出路,若能靠着府里得个前程,那就更好了。”
贾琏与贾蓉对视一眼,心里早有成算。第二日便走公账,在后街不远处买下两间小小铺面,贾蓉把门面租契往案上一拍说,“两位兄弟,你们和府里签了租契,我找薛家的掌柜带你们做些南北杂货生意,利钱你们留着,府里只收常租。”
贾汝通却皱眉,把租契推回,讪笑:“蓉大爷,做生意有赔有赚,不如让我给府里当个旱涝保收的庄头管事。”
贾琏哈哈一笑,折扇“哗”地展开,摇了摇,说,“府里管事皆签死契,一家老小性命全攥在府里。你肯么?”
贾汝通面色一僵,支吾半晌,又道:“那……那我还是去找琛二爷,他在淮安做漕运管粮知事,手指缝里漏点,也够我吃用。”
贾琏闻言,眼底笑意顿冷,折扇“啪”地合拢,声音沉下来说,“琛二哥是朝廷命官,办公差不是开善堂!你们若敢打着他的旗号谋私,坏他公事——”他抬手在案上重重一拍,震得茶盏乱跳,“府里第一个饶不了你!”
说罢,他吩咐小厮:“备车,送汝通兄弟回金陵!”转身去回了父亲贾赦,要以他名义给金陵族老写了封信,告诫他们,严加管束族人,不许坏了府里的大事。
贾汝通前脚被押上车,贾蓉后脚摇头叹息:“以往族人少有来京里的,咱们竟不知道还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
贾赦正歪在榻上听小曲,闻言把茶盏一搁,冷哼:“还不是你故三叔祖!早年有人往兴元府投奔他,他就给人买宅买铺、娶媳妇,别人一看有这好处,人心能不野?一个个胃口撑大,不给反倒来怨咱们!”
等八月桂香初散,太妃祭礼才毕。
甄太妃灵柩入土妃陵,丧音一歇,贾故这根绷紧的弦总算松了。
太常寺署门内外,白幡撤下,换作寻常青幔。
贾故连日因为忙碌而紧蹙的眉峰终得舒展,偶尔还对属官们玩笑两句。
再到九月初,郊野秋高气爽。
庄子上的果树丰收。
枣红似火,核桃裂青皮,梨黄如金,苹果镀了一层粉霜。
陈宝全领长工挑着藤筐装了马车,送进荣府。
他在二门处给贾故回话说,“老爷,这都是之前移栽的老树结出来的果实,去年新栽的苗还得再等两年。请老爷太太们先尝个鲜。”
贾故负手立在垂花门下,俯身拾起一枚脆枣,指尖轻擦,枣皮亮得能照出人影。他咬了一口,甘脆汁甜,眼角顿时弯起:“好!虽非珍馐,却是咱们亲手种出的秋味。”
让陈宝全带人把东西抬进府里后,贾故又吩咐金宝说,“头一年的东西,咱也不指望卖钱,你带着人按筐分装了,给各房亲戚都送些,后街金陵族人也别落下,让他们都尝尝。”
于是,大筐小篓排满穿堂。
像郑亲王府和国舅府、夏太傅这几家,还由贾故亲自提笔写了“新园小果,不成敬意,聊佐清秋。——贾故谨赠”的帖一起送去。
贾璋在旁看得咂舌,他问,“父亲,几筐果子罢了,值当这般郑重?”
贾故笑睐他一眼,跟他解释说,“礼轻情意重。再者,让亲戚们晓得,咱们有东西也惦记着他们。送给知礼的人家,他们有事也会记得咱们。”
说罢,贾故命人套车,先送郑亲王、夏太傅,国舅府、再送刘侍郎,连赵巡抚、史家外任处,也挑了不易坏的核桃差脚夫快马驮去。
午后,荣府角门络绎不绝。
亲戚们回礼的匣子、锦缎堆满倒座厅。老太太歪在榻上,听外头回事媳妇回话,便与徐夫人笑说,“我们家这老三,前几年看着不热和,这几年看着,到像模像样的,人情世故什么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