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透过镂空雕花窗棂，在养心殿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细碎光斑。胤礽与胤祥垂首立于殿中，正禀报江南漕运事宜，却见御座上的帝王微微倾身，一缕青丝自玉冠中垂落，恰巧掠过奏折上朱批未干的字迹。
“漕粮改道之事，便依二位皇弟所奏。”清越嗓音响起，二人不由自主抬首，旋即怔在当场。
不过月余未见，皇上容貌竟又添三分昳丽。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如今柔和如月，肌肤莹润似上等羊脂玉，那双凤眼眼尾微挑，流转间竟让人想起古籍中记载的九尾灵狐。最令人心惊的是通身气度，既存帝王威严，又糅合了超脱尘世的空灵，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的世外高人。
胤祥率先回神，慌忙垂眸，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红。指尖在袖中狠狠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心头悸动。余光瞥见身旁的胤礽竟也失态，喉结不住滚动，显然同样被这天家容颜所慑。
“四十有三的人了...”胤祥在心中默念，几乎要抬手给自己一记耳光。这念头刚起，却见皇上已起身离座，玄色龙袍掠过沉香木案几，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冷香。
“朕去后宫走走。”话音未落，那道身影已消失在殿门处，唯余满室异香经久不散。
胤礽与胤祥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难以置信的惊诧。这位自夺嫡之争中浴血而出的铁血帝王，近半年来容颜逆生长的异象，早已成为朝野心照不宣的秘闻。太医院院判曾战战兢兢禀报“此乃真龙天相”，可这般违背常理的变化，终究让人心生不安。
小鱼踏出养心殿时，正逢一阵东风拂过，几片海棠花瓣沾上衣襟。他信步穿过永巷，沿途宫人无不屏息垂首，待御驾过后方敢偷眼望去。这些年岁尚轻的宫女们面染霞色，心中暗叹若非天子威严太重，单凭这副容貌就足以令六宫粉黛无颜色。
咸福宫的墨玉匾额映入眼帘时，冯若昭早已得报候在宫门前。她今日穿着藕荷色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仍是往日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可当抬眸看清圣颜的刹那，这位素来沉稳的敬嫔竟忘了宫规，直勾勾盯着帝王面容失了神。
“爱妃？”小鱼伸手在她眼前轻晃，腕间沉香念珠擦过鎏金护甲，发出清脆声响。
冯若昭猛然惊醒，慌忙跪地请罪：“臣妾失仪，求皇上恕罪。”
“无妨。”小鱼虚扶一把，径自往正殿走去。冯若昭起身时瞥见帝王侧颜，心跳又漏了半拍。这般容貌莫说女子，便是月里嫦娥见了也要自惭形秽。
殿内陈设简单，唯独多宝阁上摆着几盆精心打理的兰花。小鱼在紫檀木榻上落座，接过敬嫔亲手奉上的云雾茶，指尖在青瓷杯沿轻轻摩挲。
“若昭。”他忽然唤她的闺名，惊得冯若昭指尖微颤。
“从前委屈你了。”茶雾氤氲中，帝王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温和，“被华妃那个蠢货磋磨多年，是朕的不是。”
冯若昭倏然抬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记忆中皇上从未用这般语气与她说话，更不曾提及当年旧事。那年她被华妃罚跪在长街，鹅卵石硌得膝盖青紫，也不过换得皇上淡淡一句“后宫和睦为要”。
“朕也累啊。”小鱼轻叹，如玉面容浮现倦色，“不争是个死，争又要付出太大代价。这些年来被牺牲的不止你们，还有朕自己。”
冯若昭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她看见皇上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先帝爷跟前当差时，曾听老太监说起四阿哥出生那日，钦天监奏报“紫微星暗，妖星现世”。
“在潜邸时，太后帮着宜修残害皇嗣，朕竟束手无策。”小鱼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现在想来，或许这就是天意。”
殿外忽然刮过一阵疾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冯若昭攥紧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这些宫闱秘闻她早有猜测，如今亲耳听闻仍觉胆战心惊。目光掠过皇上消瘦的肩膀，忽然觉得这袭龙袍重逾千斤。
“选秀已经取消了。”小鱼放下茶盏，瓷器相碰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选再多新人进来，也留不下子嗣。太后不会让她们平安生产的。”
冯若昭心头巨震。取消选秀的消息前朝还未得信，后宫更是无人知晓。她看着帝王平静无波的侧脸，忽然明白这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所以若昭，”小鱼转眸看她，目光澄澈如秋水，“从今日起晋封敬妃，替朕管着这后宫吧。”
刹那间，冯若昭想起很多旧事。想起初入王府时皇上手把手教她写字，想起年氏专宠时皇上悄悄送来的伤药，想起这些年来明明不得宠却始终未被苛待的点点滴滴。原来这位看似冷情的帝王，始终在暗处护着她们这些旧人。
“皇上...”她哽咽出声，慌忙以帕掩唇。再抬头时眼中已燃起灼灼光华，那是一种沉寂多年后重新苏醒的决绝，“臣妾定当竭尽全力，不让皇上再为琐事烦心。”
小鱼微微颔首，起身时广袖拂过案几，带落一本手抄佛经。冯若昭弯腰拾起，看见扉页上清瘦峻峭的字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待她再抬头，那道身影已踏出宫门。斜阳将离去者的影子拉得很长，玄色龙袍在暮色中泛出幽蓝光泽，恍若九天玄女遗落人间的披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