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内,铜鹤烛火的光焰摇曳了一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掠过乐阳公主皇甫月冰冷的面容,衬得她眼底那抹幽寒更深。她缓缓摊开被断裂宝石划伤的掌心,细微的血痕在烛光下如同狰狞的暗纹。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那份被池玉蘅用腹中血肉翻盘的羞辱灼烈,更不及莫锦瑟那句点破迷雾的话语在她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紫宸殿沉重殿门在她身后关闭的那一刻,巨大的屈辱与不甘如同岩浆般在乐阳胸中翻涌。她看着前方那个即将消失在宫道拐角、步履沉稳的素色身影——莫锦瑟——竟如此平静地接受了那毫无道理的叱责!
“莫锦瑟!”乐阳公主的声音在空寂的宫道上骤然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被背叛的冰寒,“你站住!”
莫锦瑟的脚步停顿,却并未立刻回头,只是静静地立在琉璃砖铺就的长道中央,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纤长。
乐阳几步追上前,挡在莫锦瑟面前,凤眸逼视着对方那双依旧清冷、看不出半分委屈的眼:“今日之事,你为何不将实情禀报三哥?!池玉蘅分明早有预谋,引你前来作证!她腹痛倒地、意外有孕是真,但根源岂是本宫区区几句言语之过?!你为何任由那贱婢信口雌黄,污蔑本宫?!又为何不为自己辩驳,任由三哥将你逐出宫门?!”
乐阳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带着不解与被愚弄的愤怒。在她看来,以莫锦瑟的聪慧和临场应变,完全有机会戳破池皇后的算计,至少能澄清自身的“不作为”!
莫锦瑟这才缓缓抬眼,目光迎上乐阳燃烧着怒火的双眸。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并无丝毫闪躲或惧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乐阳心上:“殿下息怒。禀报?辩驳?殿下当真以为,彼时彼刻,陛下会听吗?”乐阳正要反驳“为何不听!”,莫锦瑟已接着说了下去,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的表象、直抵本质的锐利:“陛下盛怒之下,眼中唯有皇后娘娘腹中‘龙种’!任何试图分辩的言语,在那‘皇嗣安危’的重锤面前,都只会被视为狡辩、不恭,甚至……对皇嗣的恶意!”
她微微一顿,目光如同探针般锁住乐阳:“那时若多言一字,非但于事无补,只会火上浇油,让陛下对我们二人……尤其是殿下您,疑忌更深!池皇后费尽心机设下此局,为的是什么?就是要在陛下对我们疑心最重之时,将殿下您彻底拖入泥潭!而让在下当场闭口,回府‘思过’,恰恰是她此刻想看到的、效果最差的一种局面。”
“至于我……”莫锦瑟的唇角似乎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极淡的自嘲,“‘袖手旁观、失职不堪’?这罪名,换个角度看,倒也是份难得的‘清静’。与其在风口浪尖承受帝王的迁怒,争那片刻口舌之快,不如暂时退避三舍,静观其变。”
这席话如同冰水,兜头浇在乐阳几乎失控的怒火上!她胸中翻涌的岩浆骤然冷却凝固!是啊!她光顾着愤怒和羞耻,竟被池玉蘅的狠辣手段激得失去了最基本的政治嗅觉!
三哥那时,何曾还有半分理性可言?龙嗣受惊!池玉蘅身下那大片的血迹!这巨大的冲击足以让任何帝王瞬间偏执!任何辩解,非但不能洗刷嫌疑,反而会被视为不知悔改、对皇嗣的轻忽!
池玉蘅算准了!她算准了三哥的护犊狂喜与偏执惊怒,算准了自己得知她怀孕后那下意识的惊愕会被放大解读为心虚,也算准了莫锦瑟在场却无法“及时”维护的局面能成功泼上脏水!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挣扎,只会陷得更深!
而莫锦瑟……她瞬间就看清了这场死局的本质。她选择沉默领罚,看似懦弱退让,实则……是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和她乐阳,从三哥盛怒的焦点中暂时“摘”出来!这是最理智、也是唯一可行的止损!
这哪里是背叛?分明是审时度势、绝境中的一次不动声色的掩护!
想通这一点,乐阳心中对莫锦瑟的那点迁怒瞬间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点醒后更深重的寒意。但她旋即又抓住了莫锦瑟话语中最关键的一句:“池玉蘅设局?她……她如何能算得如此之准?如何笃定争吵就会让她腹痛见红?”这太冒险了!除非她早知自己有孕!
莫锦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沉的精芒,她缓缓摇头:“殿下以为,仅凭池皇后被妒火和绝境烧得所剩不多的脑子,真能构陷出如此环环相扣、连情绪崩溃和流产征兆都恰好利用的毒计吗?尤其是在她自己也对怀孕一事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刀:“池皇后邀您入殿,本意定是想利用殿下您的脾气与对她的厌恶,制造冲突,以她皇后的身份‘受辱’,再由在下这个外人‘见证’,激起陛下对您的迁怒。这是阳谋。但……”莫锦瑟的目光如同穿透宫墙的利箭:“……她身边,定有人在推波助澜!那番激得您怒不可遏的言辞,那些戳人心窝的话语,怕不只是单纯的撕破脸皮,而是被人精心‘诱导’过的!目的,就是让冲突最大化,情绪最失控!池皇后怀孕是意外,但有人……知道她会崩溃!知道她在情绪剧烈波动下身体有旧疾或隐患,足以触发‘疑似流产’的危机!此人甚至……连传唤在下入殿的时间,都卡得刚刚好!就是要让我,这个最不‘合适’的证人,亲眼目睹您‘逼迫’皇后崩溃流产的‘罪证’!”
莫锦瑟的话如同晴空霹雳,炸响在乐阳耳边!
诱导!推手!卡点!并非池玉蘅运筹帷幄,而是有人在池皇后这枚将沉未沉的破船上,精准地插入了最猛烈的导火索,并掌控了引爆的时机!用池皇后自身的疯狂和不测,做成了这场看似无懈可击的局!
是谁?!竟能如此洞悉人心,把握时机?!
乐阳的目光死死锁住莫锦瑟:“你是说……紫宸殿内……有鬼?!”
莫锦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看了乐阳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警示:“殿下,池皇后已如困兽,所思所想不过自保反击。然而今日此局,力道之巧、后手之狠,直指要害!其目标,绝不仅仅是殿下您。此乃一石多鸟,要将池皇后、殿下、连同在下,一并拖入深渊,永失圣心!”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回府‘思过’,亦是保全之策。殿下此刻回府,与其愤怒于池皇后,不如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她微微侧身,准备离去,最后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什么人,最想借池皇后这把已然折断的刀,先斩了您这位镇国公主?又是什么人,能在皇后身边埋下如此深、如此狠的钉子,连皇后崩溃的‘时机’都能精准‘引爆’?”说完,莫锦瑟再不留恋,转身离去,素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朱红宫墙的阴影之中。
乐阳站在原地,宫道寂寂,夕阳最后的余晖将她孤绝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莫锦瑟的话,如同冰冷的甘霖,浇熄了她心头最后一点被愤怒蒙蔽的燥热,留下的,是刺骨的寒意和清醒到可怕的愤怒!
有人!有人藏在暗处!池玉蘅,不过是此人手中一把锋利的破刀!而她和莫锦瑟,就是此人想用这把破刀斩落的目标!其险恶用心,令人发指!
……思绪如潮水般从冰冷的回忆中退去。内厅里,乐阳缓缓抬起那只被划破的手掌。伤口细微,渗出的血珠早已凝成暗红的一点。她竟毫无所觉。胸中那股被点爆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屈辱怒火,此刻已被一种更沉、更冷的情绪取代——那是洞悉阴谋后的凛然杀意,是棋逢对手的、带着森寒兴奋的战栗!
“莫锦瑟……好一个莫锦瑟……”乐阳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点凝固的血痕,唇边竟勾起一抹近乎冰冷的、锐利的笑。
她明白了!莫锦瑟是在救自己!用一种看似懦弱退让的方式,将她们从那必死的舆论漩涡中心瞬间拉离,保留了反击的火种!而她点出的那个“推手”,才是一切的关键!
是什么人?什么人能如此精准地操控池玉蘅的情绪?如此娴熟地引爆冲突?如此精准地让莫锦瑟“恰巧”撞上那最具冲击性的一幕?这人……深谙宫廷运作规律,了解池皇后的性情弱点,甚至……可能连太医对池皇后身体状况的诊断秘辛都一清二楚?!这绝非池皇后手下那些蠢笨宫人能做到的!甚至……未必是她池家那个草包哥哥池翀!
明太后的旧部?不……母后薨逝后,有这份心思和能力的,早已被她乐阳以雷霆手段或收服,或剪除!剩下的……大多在母后的余荫和她乐阳的威势下,安分守己。外戚勋贵?他们巴不得后宫混乱好浑水摸鱼,但如此狠辣精准地直接对她这位实权长公主下刀,还牵连莫锦瑟,需有胆量与实力!莫锦瑟暗示的“深埋在池皇后身边的钉子”……这倒是条线索!乐阳的脑海中瞬间闪过紫宸殿内那几张或忠心惶急、或唯唯诺诺的宫人脸孔。池玉蘅的心腹……公孙漱玉?那个从明宫沉浮中活下来,如今被封了清平县主、深居简出却总透着精明的女人?
乐阳的指尖猛地一顿!心头警铃大作!
明太后时期的老女官……公孙漱玉!是了!池玉蘅入宫前在她身边侍奉时,这公孙漱玉似乎就是她母后宫中的管事之一!后来池玉蘅受宠,此人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身边的心腹!她资历老、心思深、手腕圆滑!明太后在时,她自然谨小慎微。明太后薨逝后,她一度沉寂。如今封了县主,名义上尊贵,实则无实权……
难道是这老奴?!
不对!乐阳猛地推翻这个念头。一个小小的公孙漱玉,就算有些心思和宫里的人脉,也绝无此等胆量和能量布下如此大局!她更像是……一把更得心应手的、可以随时被调动的刀!执刀者,仍在幕后!
能指挥动公孙漱玉这种老狐狸的……还有谁?!
一个模糊而巨大的阴影,如同沉睡的巨兽,在乐阳的心底缓缓浮现。一个被三哥和她自己都下意识忽略的、看似愚蠢无害的……废柴四哥?!
冀王……皇甫凌?
这个想法一起,连乐阳自己都觉得荒谬!他那脑子里除了酒色财气,还有旁的?他哪有这等手段?!
然而,莫锦瑟的警醒言犹在耳:“……什么人,能在皇后身边埋下如此深、如此狠的钉子……目标绝不仅仅是殿下您……”
废太子?远在封地的亲王?还是……那个蛰伏在暗处,深得明太后真传的……
乐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疑!无论幕后是谁,池皇后这根毒藤已被揪了出来,她不过是颗被利用的棋子!真正的威胁,藏在更深的暗影里!
“来人!”乐阳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仪与平静,却蕴含着比怒火更令人胆寒的力量。她对着空寂的内厅沉声道。一道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出现在厅堂角落的阴影里。“去查!”乐阳没有废话,声音冷峻如铁,“紫宸殿近三月内所有人员变动、近身服侍池玉蘅所有宫人底细——尤其查查那位清平县主公孙漱玉的行踪与暗线!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是!”暗影低应。“另外……”乐阳顿了顿,眼中厉芒一闪,“去平南王府……替我送份‘谢礼’给世子妃莫锦瑟。”她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寥寥数字,笔走龙蛇,带着凌厉锋芒:
“棋局未终。静候佳音。”
她将这墨迹淋漓的字条封入一枚不起眼的青竹小筒中。“告诉她,今日这份‘思过’之情……本宫记下了。王府清静,正好养精蓄锐。待风起之时……”乐阳的声音微微扬起,带着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与傲然,“……必有厚报!”
暗影接过竹筒,无声无息地退去。
乐阳重新坐回宽大的紫檀椅上,烛光照在她恢复了尊贵与镇定的面庞上,映得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不再是失控的怒火,而是……猎人锁定了猎物踪迹后,那种沉静而势在必得的杀意!
池皇后用肚子里的肉翻盘?哼!不过是别人借刀时留下的意外之喜!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