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王明远那方鲜红的官印,如同在永昌府沉闷的旧秩序潭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层层扩散,其影响远不止于官方对农社铁律的有限度认可,更悄然渗透至田间地头的每一个角落,搅动着最基层的人心。
“试行本乡,以观后效”八字,虽有限制,却也像一道特赦令,让那三条曾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铁律,骤然间多了几分“准官方”的色彩。农社内部,原本还有些惴惴不安、暗中观望的成员,腰杆挺直了许多;而社外那些原本只敢私下非议的声音,也不得不收敛几分,开始重新掂量这些规矩的分量。
变化,在细微处滋生。
这一日,天刚拂晓,薄雾尚未散尽,赵家屯东头那片属于农社的公田里,已是人影绰绰,开始了新一日的劳作。负责这片田区的是农社一位以利落严谨着称的女管事,人称马三娘。她正安排着今日的活计,主要是犁地备耕,为接下来的稻种下田做准备。
几名被农社短期雇佣的男丁也在其中,领头的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名叫赵三。赵三家境尚可,有把子力气,犁地是把好手,农忙时常被雇佣。以往,他这类技术好的男劳力,工钱自是比普通女工要高出一截,众人也觉得理所当然。
今日的活计不轻,要赶在午前将这片硬实的土地犁完。赵三套上耕牛,挥起鞭子,干得颇为卖力。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淌下。歇晌的时候,他蹲在田埂上,看着不远处几个同样刚放下锄头、正在喝水的农社妇人,又想起前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官印钤规之事,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
他咂咂嘴,忽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朝着正在查看犁沟深度的马三娘走去。
“马管事。”赵三开口,脸上带着些试探的笑容。
马三娘抬起头,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额角:“赵三哥,有事?地犁得不错,照这速度,晌午前准能完。”
赵三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嘿嘿一笑:“管事夸赞了。是这样……我瞅着咱农社这新规矩,官老爷都点头了,说是那什么……‘男女同工同酬’?”他把最后四个字咬得略重,眼睛瞟着马三娘的脸色。
马三娘神色不变,点了点头:“是有这条。社里规矩,自然要守。”
“那就好,那就好!”赵三像是得了鼓励,腰板挺直了些,“您看啊,马管事。我赵三犁这地,一头牛,一个人,一天下来,犁的亩数,顶得上她们三四个人锄半天的吧?这出的力,做的工,是不是一样的‘工’?”
周围歇息的妇人们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过来。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人面露不忿,却都没说话,只是看着马三娘。
马三娘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嗯,你接着说。”
赵三见她没有立刻反驳,胆子更壮了:“规写同酬!既然是一样的‘工’,那这酬劳……是不是也该一样?”他伸出两根手指,咧着嘴,“我也不多要,就按她们最高的工钱算,一天,得给我双份!这才叫公平,对不对?不然,这规矩不就是写着好看的吗?”
他话音落下,田埂上一片寂静。几个性子急的妇人差点就要开口骂他无耻,男人力气大、犁地快,本就是常情,工钱高些也是市场使然,怎能如此攀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马三娘身上,看她如何应对。这已不是简单的工钱争议,而是对“同工同酬”铁律第一次来自内部、并且是来自男丁的公开挑战与曲解。若处理不当,必生后患。
马三娘没有立刻回答。她目光扫过赵三那张带着狡黠与算计的脸,又掠过周围那些屏息凝神的妇人们,最后落在那片刚刚犁开、散发着泥土腥气的田地上。沉默了几息,她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
“赵三哥,”她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丝毫火气,“你说得,在理。”
赵三一愣,没想到她竟如此痛快地认同,脸上顿时绽开得意的笑容。
然而,马三娘的话还没完:“规写同酬,童叟无欺。你出的力多,犁的地多,酬劳自然该涨。”
赵三喜形于色,连连点头:“对对对!马管事明理!”
“不过,”马三娘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这‘工’如何算法,社里也得有个章程,不能单凭一把子力气就说事。既然你提到了公平……”
她伸手指向那片已经犁了大半的田地,又指向旁边一块尚未动工、面积相若的地块,清晰地说道:“今日,你若能按现有标准,独自将旁边那块地也一并犁完,不多,就比你原定的多犁半亩。那么,今日你的工钱,我便按双倍结算,分文不少。并且,自今日起,凡犁地之功,皆按此例,以实际犁亩数核发工钱,力大者多劳亦多得,如何?”
赵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多犁半亩?他看了看天色,又估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和剩下的时间,心头猛地一沉。他现在干的量已经是极限,若要再多犁半亩,且保证同样的深度和质量,只怕要干到日头偏西,累瘫不可。这双倍工钱,竟是如此烫手!
马三娘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嘴角那丝淡笑依旧挂着:“怎的?赵三哥是觉得,这‘同工’的标准,定得不公?还是觉得,自个儿的力气,不值这双倍的酬劳?”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赵三心上。周围原本不忿的妇人们,此刻也回过味来,脸上纷纷露出恍然和讥诮的神色。原来管事并非退让,而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不是要按“工”论酬吗?好,那就把“工”量化,用实实在在的亩数说话!
赵三张了张嘴,脸皮涨得通红,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他原想钻个空子,仗着气力占个便宜,却没料到马三娘反应如此迅捷,直接将他架到了火上。答应?累死累活未必能成,即便成了,日后这标准立下,再想偷懒耍滑就难了。不答应?那便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承认所谓的“同工”不过是借口,以后再也休想借此生事。
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赵三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最终,他讪讪地低下头,嘟囔道:“……是……是我思虑不周。就……就按原来的工钱算吧。”
马三娘脸上的笑意这才深了些,却依旧平静无波:“既如此,便歇够了?继续干活吧,晌午前犁完这片,工钱照旧。”
赵三如蒙大赦,也不敢再看众人,连忙转身套上牛,挥起鞭子,埋头犁起地来,只是那动作,比先前似乎更卖力了几分,仿佛要将那点小心思带来的窘迫都发泄在土地上。
田埂上,不知是哪个妇人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引来一片低低的哄笑。那笑声里,有嘲弄,更有扬眉吐气的快意。
马三娘收敛了笑容,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都听清了?社里的规矩,铁打一般!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同工同酬’,求的是公平,不是蛮横。日后无论男女,但有所长,能多出力、多产出者,社里绝不亏待!可若有人想浑水摸鱼,借规生事……”她顿了顿,语气转冷,“社规的后半截,也不是摆设!”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应是。
一场潜在的冲突,消弭于无形。马三娘以其智慧和果断,不仅化解了赵三的刁难,更借此机会,为“同工同酬”这条铁律,进行了一次生动的、立足于现实利益的注解。它并非简单的平均主义,而是在承认差异的前提下,追求贡献与回报对等的公平。
经此一事,社内再无人敢轻易曲解、挑战这条规矩。而赵三“倒戈”未遂反被将一军的故事,也迅速在屯中流传开来,成为一则警示,也更像是一颗种子,让那“红印”所代表的新的秩序观念,在泥土的芬芳中,扎得更深了一些。男丁们开始意识到,在这农社的规则下,占便宜不易,但凭真本事吃饭,路也一样宽广。一种微妙而坚实的平衡,正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与博弈中,逐渐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