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雪,落在翊坤宫的琉璃瓦上,寂寂无声。
我靠在暖阁的窗边,看着外面一片素白的世界,手里捧着一个早已凉透的手炉。
颂芝几次想替我换上新炭,都被我摆手拒绝了。
冷?这深宫里的冷,早已浸入骨髓,岂是区区炭火能暖过来的?
他们都说我变了,从那个骄纵跋扈、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的华妃,变成了如今这个深居简出、几乎将所有恩宠都推拒门外的华贵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变了,我只是……醒了。
那一夜,翊坤宫里的欢宜香燃得正好,那是我曾经最迷恋的、象征着独一份皇恩的香气。
可当哥哥年羹尧从宫外递进来的调查结果摊在眼前,白纸黑字写着“大量麝香”、“马麝”、“绝无可能有孕”时,那香气瞬间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甜腻得让我几欲作呕。
原来,我视若生命的爱情,我引以为傲的恩宠,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那个男人,他用我兄长献上的马麝,亲手断绝了我做母亲的希望,看着我像个戏子一样,在他编织的牢笼里,为了那点虚假的宠爱,争得头破血流。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状若疯魔。
颂芝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可我心里,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凉。
有什么东西,在那笑声中彻底碎裂了,那是年世兰对爱新觉罗·胤禛所有的痴恋与幻想。
从那以后,皇上还是那个皇上,我却不再是那个年世兰了。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转移到了那个孩子——弘昼身上。
起初,或许只是移情,只是为自己寻一个未来的依靠,甚至……带了一丝报复性的,想去夺走皇上“真正”在意的东西。
可那个孩子,有着一双那么清澈的眼睛,他对我笑,依赖地往我怀里钻。
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任何算计与虚伪,只有全然的信任与亲近。
我的心,在那纯净的目光中,一点点被捂热了。
我是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疼。
把那些未曾付出的母爱,那些被碾碎的情愫,都倾注到了他的身上。
哥哥交出兵权, “重伤”致仕,是我和他共同的选择。
看着曾经叱咤风云的兄长,坐在轮椅上,收敛起所有锋芒,我心里不是不痛。
但我们都明白,这是年家唯一的生路。
用兵权,换平安,换一个未来帝王的师位和情分,值得。
后来,哥哥成了弘昼的武学师傅,我看着他耐心教导那个孩子马步、拳脚、骑射,看着弘昼在他面前撒娇耍赖,又在他的严格要求下咬牙坚持,看着他们之间那种近乎父子的温情,我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那些权势、恩宠,都是过眼云烟,唯有眼前这真实的温情,才最珍贵。
先帝驾崩,弘昼登基。
我看着他穿着合身的龙袍,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眼神却依旧清澈坚定。
我心里又是骄傲,又是酸楚。
骄傲的是,我护着的孩子,终于成了这天下之主。
酸楚的是,我知道那条路有多么孤独和艰难。
他力排众议,放出了那些被圈禁多年的皇叔伯。
我起初也心惊,但看着他与直亲王、容亲王、晋亲王他们侃侃而谈,分配任务,那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我从未在先帝眼中见过的、属于开拓者的光芒。
我知道,这个孩子,他的心,不止在紫禁城,在那万里江山。
他果然没让我失望。
短短数年,大清的铁骑踏遍了亚洲,那个在他口中“狼子野心”的岛国,被他以雷霆手段彻底抹去,永绝后患。
我知道,朝野间对此颇有微词,说他手段酷烈。
可我却觉得,这才是帝王该有的魄力!
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会留下无穷后患。
我的弘昼,做得对!
他二十岁那年,迎娶了富察容音。
那个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温婉娴静,对弘昼一心一意。
大婚那日,我看着他们并肩站立,接受百官朝拜,真真是一对璧人。
当他下旨,宣布此生仅皇后一妻,不再纳妃时,我先是愕然,随即,心底涌起的,是难以言喻的欣慰,甚至是一丝羡慕。
这深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这几乎是痴心妄想。
我的弘昼,他做到了。
他打破了这千百年的规矩,用他的方式,守护着他的爱情,他的家庭。
那些迂腐大臣的反对,在他和皇后接连诞下的健康聪慧的孩子们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我看着他和容音恩爱不移,看着孩子们承欢膝下,看着大清国势蒸蒸日上,只觉得心中那片被先帝冰封的荒原,早已被这些温暖的景象滋养,开出了细碎的花。
弘昼是个孝顺孩子,即便成了皇帝,依旧每日来给我和已经是太后的裕妃请安,得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总不忘送我们一份。
他总说,没有华娘娘,就没有他的今日。
其实他错了,是他,拯救了在绝望深渊里挣扎的我,给了我新的寄托和活下去的意义。
昭华四十五年,他正值鼎盛,却突然宣布禅位给太子,带着我、裕妃姐姐还有容音,离开了紫禁城。
他说,要带我们去看他打下的万里江山。
我们乘着楼船,下江南,看烟雨画舫;
我们骑着骏马,踏塞北,赏长河落日;
我们甚至远渡重洋,去了晋亲王开辟的海外之地,见识了完全不同的人间烟火。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没有宫规束缚,没有勾心斗角,只有至亲相伴,山水为乐。
裕妃是第一个走的,她走得安详,带着对儿子无限的骄傲和满足。
后来,容音也去了,她是在弘昼怀里睡着的,嘴角还带着笑。
弘昼一下子老了许多,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也蒙上了尘埃。
他依旧陪着我,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也跟着容音走了一半。
今天,这雪下得真大啊,像要把整个皇宫都埋起来似的。
我觉得有些累了,眼皮沉沉地往下坠。
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刚入王府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侧福晋,穿着最鲜艳的衣裳,戴着最华美的首饰,一心只想得到王爷的宠爱,觉得拥有了他的爱,就拥有了一切。
真傻啊。
若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踏入这朱红深墙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若有来生,我不要做什么贵妃,不要什么独一无二的恩宠。
我只想做一个寻常女子,寻一个真心待我的郎君,生几个健康的孩子,过着平凡却温暖的日子。
窗外,似乎有梅花开了,暗香浮动。
我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最后定格的,是弘昼那孩子,带着我和裕妃、容音,在圆明园的湖上泛舟,阳光洒在湖面上,金光粼粼,他笑着回头唤我们:
“额娘,华娘娘,容音,你们看,那荷花开得多好……”
是啊,真好。
这一生,跌宕起伏,爱恨痴缠,最终,能得此结局,守着我在意的、也在意我的人,看着他们幸福安好。
我年世兰,无憾了。